林小鱼

*1个硬盘好久了的东西,是羡轩,随便康康8


我不知道,这个将要为我讲述的故事,它是否应该被记录下来。于情于理,这些故事更适合消逝、双双遗忘,最不该的便是见诸纸上。故事,是的,唯独只有把它当作旁人的经历,我才能更坦然地将心上那些日夜拥堵、不成章法的情绪构绘成形。它在我的手札上,由唯一的旁观者——我,来从头到尾地审视它。我不是为了让某某、任何其他的人读到这个故事时动容大哭。我为我一个人写,并由衷地企盼那一天——我能够平静地烧掉它。

 

我有幸娶这样的女子为妻,她太好,反令我愈发觉得羞愧难当。我幼年的时候对她弃若敝屣,少年时又曾对她出言不逊,这些固然都是前事已矣,不必再三叨登。可是,在我掉过头一度对她赌咒“非卿不娶”后、在她全心相信将将与一心人相守时,我深刻无比地意识到,我早已不能对她履行那些凿凿的誓言了。心口如一已是太难,若要行与心如一,将撑伞添衣乃至生儿育女的举止,通通与男女间赤忱的热爱紧密挂钩,则又难上加难。

 

诚然,她是嫡女,我是宗子,我二人身上都有一番不可逃却的责任。若非娶她,我也会娶其他名门女子。而某年某日,曾普渡无垠黄沙上的月色,则教我注定辜负一个与我同命相怜的女子。可是,她又偏偏比世间所有女子好过太多,枕席间的温柔、衣饭间的整致,都太容易教我有一时三刻的沉溺与错觉。

 

但是,一旦我清醒过来,或是自省在我自小的秘密花园里,我又不免因我妻子这份明净无尘的爱而慄惧。换言之,我不配,我不配被紧紧笼罩在这种暖洋洋的爱意里。甚至我常常自我想像,有那么一个背光的、阴翳的角落。可是没有,我所有的空间,都给这种脉脉而伟大的爱占满了。我无处可去。那么,我为什么不能试试,索性转过身去,拥抱、或是与这种暖黄色的光融作一体呢?我为什么不行?

 

不,我闭上眼睛想,我不行的。

 

我常常不由自主地,在纸上、在小笺上写些不知所云的东西——实则,我内心实在知道那代表什么。沙上月、岸边柳,煮酒观花,寥寥数笔中一段过往尚未泛黄,但或许永远也不会。月如旧,杨花如雪,有些话当时全无出口的必要,我不可能真的去做。而妻子的一盅热汤冲下喉口,再三的回想亦不能以“当日如果”云云开头。口不能言,身不能赴,则人世茫茫,无能为力者实在太多。

 

写下来,我想,我能不能写呢?是的,写下来,把它索性当作一个没有结局的故事。我突然意识到,某些心里深植的事情,我诚然拔祛不得。但是,这些见诸笔端的故事,它们在自由自在地发展。我也是。

 

我的故事。不,故事:

 

最初,我想魏无羡是误会什么了。

 

这很正常,魏无羡自小便自我感觉过分良好,例如彩衣镇的渔家女抛他个枇杷,到他嘴里都能成为一折“一见魏婴误终身”的戏码。更遑论,在那时的情境与氛围下,他于亲眼所见中,很难不解读出些别的意思。

 

那段时间射日之征堪堪落幕,各家都耽于某种歌舞升平的氛围,我父亲又格外喜欢牵头举办一些玄门百家的联谊活动,我与我的妻子(那时候还称作“江姑娘”)会面的时机不可避免地增多。

 

最开始我着实尴尬——这并不是我要为自己找补开脱,年轻气盛的时候,我有心无心地给过江姑娘许多难堪。在蓝家、在射日之征的军帐中。那段日子,我的脑中反复浮现出的,是江姑娘离开我行帐前的那一眼。她一贯低敛的眉目间,盈满不可置信、委屈,乃至对我个人的失望——且后来证明,确是我辜负江姑娘汤羹中的心意了。我同魏无羡从小打到大,你来我往绝不遗余力。但那次我出于难当的愧怍,任由魏无羡对我一番踢打詈骂,丝毫不能还手还口——最后还是江姑娘劝走了她的弟弟。

 

父亲对此未有过多置评,一方面却总打发我接触些出身名门的女子。蓝家近支的闺秀、清河聂氏的烈女,春花秋月各有擅场,同我也可堪匹配。惜乎我那时候满脑子都是江姑娘。我总是想起那一日,江姑娘挺直腰背走出去,发间那朵半新不旧的紫色绒花,无风却簌簌抖动着,像一只错过三春而出生的蝴蝶,无措地飞在漫天黄叶中。在这种境况下,任是再好看、再惊才绝艳的女孩子,于我也是寡淡索然。

 

那一日我也逃席了,哪家的女孩子我已然忘记,她捧着羹汤含羞带怯地要我尝尝时,我更是不可抑制地想起江姑娘。因此我逃了,这已然足够跌份,而后则更加丢人——我见到人家的池塘里风荷依依,我霎时满脑子是江姑娘的莲藕汤,一时间突发奇想站塘边伸长了手进水里摸莲藕。

 

事情发展至此,还可算作我一时头脑发热。当我突然听见一声熟悉的嘲笑,转头时又一着不慎跌进烂泥,那瞬间我生无可恋地想:行吧,某些无聊人士要拿着今日这事做一辈子文章了。

 

是魏无羡。他挤眉弄眼地大惊小怪:“啧啧,哎哟,我说金子轩,你们兰陵金氏是没有存粮了吗?在人家的池塘偷鸡摸狗。怎么,你想吃莲藕啊?来来来,我带你回莲花坞吃个够,不过就怕你——”

 

我狠狠地闭了一下眼睛,我知道他要嘲笑我没脸面进莲花坞了。斗嘴这种无聊无赖的事情,我自认是不及魏无羡的,趁他张嘴之际我顺手糊了块泥进去,反被他回呸了满脸泥。当时我和他打起来也算是正常发展了,我一面绝望又释然地想:无妨无妨,从前在蓝家的地界也打过的。

 

反正这种你一拳我一脚的打架,约定俗成是不动用灵力的,最后我和他双双滚在泥里,谁也没有讨到好去。魏无羡笑话我“金孔雀不爱惜羽毛了来日繁殖期如何交配”云云,我心内暗想你们江家左支右绌一笔烂账,居然还有闲心来看我笑话。不过这种事不适合拿来斗嘴,我也只好硬邦邦地回口什么“多管闲事”,转而以拳脚补足口舌上的下风。我们湿漉漉、泥泞泞地打作一团,如果不是蓝忘机一脸匪夷所思地把我二人提溜出来,或者有另外的人上前劝阻,我们二人中将不会有任何一人首先罢手。

 

说来蓝忘机真的很奇怪,魏无羡屡三屡四的冒犯他,他二人的志趣看来又是差得那样远。可是据我观察,蓝忘机实在有些过分关注魏无羡了。前事不论,就譬如说他冷着脸把泥猴般的魏无羡拉上来。再譬如说,他给魏无羡递的巾帕,被对方胡乱搓了把脸卷成腌菜丢回来,他竟还能面不改色地叠成豆腐收回去。换作是我,这么脏兮兮的巾帕,收回袖子里?我还是索性用它勒死魏无羡得了。蓝忘机真是好涵养。

 

我不记得当时在想什么,只记得魏无羡突然一蹦三尺高,埋怨蓝忘机说什么“为什么连你也要管”云云,二人不欢而散,临了他还跑我面前鼻孔朝天:“金孔雀,当初你怎么说我师姐的?你现今觍着脸跑我师姐面前干嘛,要开屏给她看?呸。”——又吐了我一脸泥。

 

老实说我气得要死,但魏无羡的话也并非无的放矢,泰半他是为江姑娘出气。在那之后,我见到江姑娘、或是说见到魏无羡的次数只多不少。他次次以江姑娘激我,我出发前再三告诫自己,别再同魏无羡动手……实则我看到他那样可恨、揶揄的表情就忍不住一拳揍上去。是,我金子轩先前的确对江姑娘不起,可是你魏无羡掺和其中调三斡四的,却着实教人牙根发痒。

 

顺带,这里也需提及一句,那时候魏无羡同江澄的关系委实不好,我有好几次见江澄沉下脸在教训魏无羡什么,反倒是蓝忘机更常同他待在一块儿。我不知道蓝忘机在搞什么,不过我自己那时候也弄得一团污糟——我总在江姑娘那儿碰壁。

 

百凤山那天,好多人看着呢,我又在江姑娘水澹澹的一眼里落荒而逃。我只觉得天下人都在笑话我,怎么讲,要有条地缝给我钻倒也好了……我只觉得众人戏谑又刻薄的眼神,像是从四面八方朝我投过来,这里那里,好像都有人在乐此不疲地传我的闲话:啧啧,金子轩当初不是拍着胸脯说喜欢谁也不会喜欢江厌离吗?

 

我……我死了算了啊!最后我扎进一个高高的草垛里,打算等天黑人都散了我再回去。正当我无语问苍天,问它我金子轩有生以来何曾这样见不得人时,左近处的林木刷拉拉地响了一阵,跟着后头的,又是一段清越无比的笛音,如林中惊鸟般一纵身就冲上九霄。老实说,这段笛音,很难给在场唯一的听众——我,以愉快的体验。我忍不住探头一看,又马上缩回草垛——是魏无羡!我适才才因为江姑娘之事与他大吵一架,这会儿要被他见到我无地自容地躲这儿,他嚷嚷出去我都不用做人了!

 

不过好在,魏无羡的眼前蒙着条黑带子,优哉游哉躺在树干上——不晓得好好的围猎他在这儿躲什么懒。我瞬间热血冲脑,想出去和他再打一架痛快爽利的,结果灌木丛突然窸窣一阵走出了个人——是蓝忘机。我更是不懂了啊,他俩一前一后,扎堆跑这儿来干嘛?相偕来嘲笑我丢的丑吗?

 

我心头一时间闪过数百种猜想,树枝轻轻“喀啦”一声,魏无羡的笛子失手落地,从我那个角度,我恰恰能将全程看得一清二楚——蓝忘机轻轻捏着拳,好像在下什么重大决定似的。然后突然,他就躬身下去,他……他竟然去,去亲魏无羡!还非常激烈!他们在做什么啊?我突然意识到蓝忘机之前的种种举动,被魏无羡气跑、气得拔剑相向眼红红什么的,可能大概也许八成是因为,蓝忘机他……喜欢魏无羡!

 

我的脑中平地里一阵惊雷,轰隆隆震耳欲聋。我大气都不敢出,只把自己严严实实地掩在草垛后面。那个瞬间我心内思绪如织,疯狂叫嚣的一些感悟全是什么“男人也可以互相喜欢吗”、“男人之间也可以做这种事吗”……我脸上登时一阵发热,蓝忘机对魏无羡的这一吻,拖得又久又慢,长得一万年好像一万年也亲不完,只教被迫直面这种冲击的我百般不适!蓝忘机就不要脸的吗?我都看得替他不好意思了。

 

最后魏无羡挣起来要扯眼前的带子,我正尴尬地没眼看,不晓得蓝忘机要怎么收场,他竟然衣袂飘飘撒丫子跑了!我自己心内虽然还有一大滩的烂事,却仍然被这种旱天里的枯雷砸得一愣一愣的。我心想蓝忘机刚才亲魏无羡的架势何其豪迈,转头又跟着怕羞的小媳妇儿也似拔足狂奔……我心里正吐槽个不停,转头就瞄见魏无羡正朝着我的方向慢慢过来,嘴边还勾起一个个颇为玩味儿的笑。

 

我当时自然莫名其妙得很,怎么了啊?不至于他就会知道,我躲在后头别无选择地目睹了全程啊?

 

就隔着一个草垛的距离,那阵脚步声蓦地停了,可是那投过来的目光如有实感,热腾腾得能将此间枯草一股脑全烧起来。我一瞬间紧张得不行,是因为我窥探了魏无羡的私隐?还是……最后我好似听见一声轻飘飘的笑,和他过往的笑全然两样,那些讥嘲的、讪笑乃至阴阳怪气的。


我不知道魏无羡什么时候离开了,大概迫人的空气一下子松快下来,而我向旁边不经意地一瞥,脑袋霎时一片空白——我岁华剑穗的绳结卡进草垛缝隙里,正完完整整、一点不落地暴露在外。

 

……魏无羡是不是误会什么了?我明白过来那瞬间,几近本能地被唬得一跳。我去亲魏无羡?不不不!是魏无羡以为我会去亲他?亲完还害羞地躲在草垛后面看他的反应?进而以为他自小打到大的人,他的死对头,心里其实对他存着别样而不可告人的感情?我不是,我真没有!我窘迫得都快把自己烧起来了,但是当时当刻,我总不能冲上去拉住魏无羡,连连摆手说什么:我不是!我没有!你找蓝忘机问去啊!

 

玄门之中,便是道行最微末的修士,也恪守着“剑在人在,剑亡人亡”这条准则,我自然不可能把岁华随意插草垛堆里,人就放心地跑了啊。这种情境下,便是我自己也深觉魏无羡误会得有理有据!不不不!啊啊啊!有什么道理啊?谁要去亲魏无羡啊?我有病吗?魏无羡有病吗?蓝忘机有病啊!他在哪里狂亲魏无羡不好!要在这里?他亲就亲了,这蓝忘机跑什么啊?害我给他背锅吗?

 

当夜我避着人回去金家行帐,金光瑶一照面便上来亲亲热热地行礼,只说围场范围今夜业已扩大不少,期见兄长明日大展身手。他是殷勤又好意,可我一想起魏无羡今日围猎那做张做致的模样,心里登时是一阵腻味,勉强冲金光瑶点点头,转身就一脚踩上岁华回兰陵了。

 

逆行的夜风呼啸着,锋利地在我面上割过一道又一道,其实御剑飞行并不是件太愉快的事情,但俗世中人高仰着头,对飞来飞去的我们何其艳羡。可是,无论是乘车马、御剑,或是凭双足踏越关山万里,人在忧愁困窘之际,却表现得大同小异。或许修出一副仙骨之后,会有哪里不同吧?但难道那时候魏无羡再在我面前挤眉弄眼,做出种种惹人嫌恶之举,我就真能视而不见、乃至一笑而过?大概不行的吧。

 

于这种胡思乱想之际,我猛地惊醒过来:我他妈的,这难道是在躲魏无羡?我是怕见到他吗?另一方面又不断为自己开脱:否则我又该当如何?难道我要跑到魏无羡面前,大大方方地解释,魏无羡,不是我亲的你啊!不管是长久地被误解下去,还是拦住他郑重其事地解释,看起来都怪怪的啊?

 

我已到了婚配的年纪,父亲在此事上是极见热络的。他一方面换着花样让我去见各家的姑娘小姐,私下里又坦然教我说:娶妻不过娶个门户,坐镇家中也就罢了,这天下尚还有一座千娇百媚的花园。父亲言下之意,自是劝导我不必执拗于江姑娘。我亦知天下男子,无论有无本事,大概都秉持与父亲相近的想法。仿佛我不如此,便是此中的一个异类、一个叛逃者。诚然我有一肚子的道理与父亲讲论,可又有什么意思呢?我甚至不知道到了父亲的年岁,我会不会活成我父亲这样?不,我绝对不要这样。

 

这些犹疑,我上不可对父母说,下不可对同辈兄弟倾吐,金星雪浪中练一会儿剑,父亲又能拿出三五沓新的女子画像出来与我,我对她们如骡马般挑拣,她们想来亦是对我奇货可居。诸如此类的事情,远比魏无羡和江姑娘,还教我困扰百倍。某日早晨我的厌恶达到一个阈值,草草留了封书信在桌上,便逃难般从金鳞台跑出来了。


*tbc(永远没有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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