林小鱼

【羡凌】作茧(上)

又名我和 @林嗎啡 互相折磨实录,我爹把我的当狗脑洞改成高阶当狗脑洞,谢谢我爹点狗成金

看了我妈 @no curtain call 的《离魂记》(韩乐:????),突然想搞的东西……

就第1人称金凌,隐羡轩,不太隐的羡←澄

神经病当狗文学,我估摸着你们不爱看,爱咋咋地8,唉



最近,我有了个秘密。

 

人类对“秘密”的定义大同小异,大抵是些不能拉扯去强光底下直射的事情。但是人类同时是种矛盾已极的动物,那种越需要遮掩、埋藏地底的阴私故事,却往往更是骨鲠在喉口、壅塞在胸前,非找个对象絮絮叨叨地倾诉不可,进行一番以“我有件事你别告诉别人”为开头的无意义交谈。如果不这样做,这个人一定很难受。难受到晚上睡不着、白天练不好剑,以至于结不出金丹。

 

但是没有关系,我继承我父亲的好仙骨、我父亲的上品仙剑,自小还有我的舅舅拎着鞭子催着我冬练三伏、夏练三九,所以我很早就结出金丹了。

 

但是并这不代表,我作为年轻一辈里的学霸,就不会被这个了不起的秘密憋得坐立不安了。我无时无刻不想乘着岁华飞下金鳞台,抓着那些被含光君打发出来找人的倒霉蛋、甚至是含光君本人,我要大喊大叫:你们知道吗?你找的那个人——魏无羡,他在我这里。

 

他的确在。

 

他在我床板底下的暗阁直通的秘密花园里。他在等着我一日三顿地给他喂饭、等着我给他梳头擦脸。当然也等着我劈头盖脸地打他耳光,或者我不动手,而是用一根韧性绝佳的小皮鞭,狠狠地挞裂他周身,挞裂那些勉强凝结的创口。我疯了一样地想看他露出各种各样无法忍受的、痛苦至极的表情,我对这件事仿佛有瘾。但是我倒不希望他哭,因为那样我会觉得他很恶心——比他造出来的那些走尸阴兵恶心一万倍。

 

其实我抓到的是不是魏无羡,这还是一个值得商榷的事情。至少舅舅就觉得不是。

 

这里就不免提到我的舅舅了——请原谅我,当一个人在完全主观地叙述时,他难免不会东拉西扯,如摔散的线团那样、五颜六色地乱七八糟。

 

玄门百家的人都知道,我舅舅有件很牛逼的法器,修鬼道夺舍的奸人给紫电抽上一鞭,免不了被活生生抽离魂魄。实际上我怀疑,我舅舅的眼睛也紫电化了,看人那么快准狠、又冷飕飕。好多次江家门人抓到疑似魏无羡夺舍的人,舅舅只是眼风略扫,就武断地说不是他。

 

“这不是他,这不是魏无羡。”舅舅说,眉心拧出了小九九,显而易见的暴躁。那时候我七八岁、或者更小,坐在舅舅身边雷打不动地每天练两张大字,我轻轻扯舅舅的袖子:“舅舅,你怎么知道……这个人不是魏无羡?”

 

舅舅瞪了我一眼:“练你的字。”

 

我嘴巴张得圆圆的:“哦。”

 

舅舅的语气很凶,可是我敏锐地感觉到,他的声音在悄悄地颤抖。过了一会儿他又和我说:“你给我记住了。金凌,以后遇见修鬼道的人,你一句话也不要多听他说。”

 

“用你的剑剁碎了,直接喂狗。”

 

堂下那个五花大绑的人,听见以后更是吓得瘫软如泥,又被门人拉下去关了。其实我还很想问舅舅:“你不是说要立马剁了吗?为什么你自己却不这样做呢?”

 

我小的时候去莲花坞,总是和舅舅一起睡觉。我舅舅虽然很凶,皱起眉头的时候吓死个人。可我总是趴在他胸口呼呼大睡,他好像一床温暖的紫色被子,能把我小小的手脚,都牢牢裹进他怀里。我看书上有句民间谚语,是说“猫娘舅、狗外甥”。我因此心安理得地在舅舅怀里拱来拱去,就好像我真的是一只小狗。而舅舅轻轻地拍我的背:“闹什么呢?还不睡。”

 

但是每次抓到修鬼道的人,舅舅却总是半夜偷偷地把我放下来,天色大亮才重新躺回我旁边,他身上有一股凉凉的、使我很不安的味道。我想问,可是舅舅背过身去呼呼大睡,脊椎硬得像顶天立地的梁柱。

 

终于有一次,我悄悄地跟在这样的舅舅身后。那件事我蓄谋已久,甚至事先就规划好,要怎么迅疾地蹿来蹿去,保证总能有遮蔽物挡住我的影子。为了窥探舅舅的秘密,我仿佛在我自小就熟稔的莲花坞展开了一场冒险。

 

我最后如愿以偿,我将一只眼睛牢牢地黏在门缝上。从我那个角度,只能看到舅舅的半张脸。用力挥动的鞭子抽出呼呼的劲风,烛火好像吓坏了也似拼命跳动,于是舅舅在这样的光影里显得可怕极了,半张脸上全是我不愿回想的表情。或许他还有一点悲伤。最后他好像累了,屋子给一种莫名的沉默塞得满满的,我在门外连一口气也不敢出。

 

那时候我业已知晓,悲泣是件可耻的事情,我怕我深吸口气就会流泪。舅舅只是在打人,打一个走入歧途的男人。我却为什么那么难过?

 

我听见舅舅又说话了,也许是自言自语:“你怎么……怎么会是他呢。魏无羡。”

 

当然嘛,这个名字我是听得多了。小叔叔说、舅舅也说,舅舅和我说、和门人说、和天下人说。可我以前从不知道,当舅舅背着所有人、只对着一个和那个魏无羡有某些特征重合的男人时,他再喊出那个名字,三个字拖得好长好长——就好像有人掐着他的脖子,用力将这些字眼一点一点挤出来。挤得那么难、那么干瘪,舅舅那么不甘心地吐口。

 

紫光狠狠地亮了一下,我看见那个男人抻长身体用力挣动一下,最后惨叫声响起来、落下去,烛火也灭了。我的眼泪跟着落了下来,落在骤然的黑暗里。我开始拼了命地往回跑、往远处跑,往一切能避开这间屋子的地方跑。还有人在后面掌着灯追我,橘色的烛火在追赶我,想把我扯回那种脉脉的温暖中,包裹我。而我绊在一块湿滑的石头上,一抬头就看到舅舅。他高大、陌生又冰冷。

 

所以,我说了这么这么多,好像只是为了说明,对于鉴定一个人是不是魏无羡,我舅舅有种绝对权威。

 

我开始神思不属,人坐在桌子上吃饭,思绪却已经飘荡到我的秘密花园。有时候,有时候我的那个秘密,在我的肺腑和心脏间跑来跑去,伸出触须狠狠地挠我的心尖。我在人前控制不住地笑起来,像个十足的癔症患者。我志得意满,比起小叔叔要给老少边穷地区建瞭望台的举动,我觉得我在做的事情有创意多了。

 

“金凌,你脑子是不是有什么毛病?”我舅舅亲自上门问我。

 

不知道出于什么心态,也许是在邀功、或者耀武扬威,我告诉舅舅,我抓到魏无羡了,我正在用千奇百怪的办法折磨魏无羡。但是舅舅兜头给我浇了盆凉水,他把随便“唰啦”拔出鞘又插回去,神色十分厌恶冷淡:“这不是魏无羡。真正的魏无羡,早在十三年前就已经魂飞魄散,更不会夺你金家莫玄羽的舍。”

 

我在心里大声反驳舅舅:废话,他当然不是夺舍,他是被人献舍了。当然我还有更多其他的理由,如果我全部对舅舅开诚布公,舅舅会有怎样的反应呢?他也许会简单粗暴地打我一顿,又或者从此再也不管我了。但是我还没有开口,舅舅就已经推开门走出去,像落花一样飘下金鳞台。

 

在那件事情以后,我不再总待在莲花坞了。即使再去小住,我也选择睡在另外一张为“甥少爷”准备的小床上。在记忆里,的确有那么一条很明晰的分界线。我不再为人搂在怀里,而是转而紧紧抱着我爹的剑、小叔叔送的狗。

 

小叔叔不像舅舅那样管我。我于是乎学会在金鳞台里漫无目的地乱逛,这里那里,钻进丛丛的金星雪浪,我掘地三尺。

 

平辈的小孩取笑我,说我是个野孩子,有娘生没娘养——这都是拜我那个大舅所赐。在玄门百家里,仇恨、辱骂魏无羡是件政治正确的事情。据说他和父亲关系很坏,他对我母亲恩将仇报。所有人默认我应该唾骂他,将他和我扯上关系,便是对我个人的羞辱。

 

其时他尚还死着,我的仇恨缺乏明确的指向性和目的性。那时候我甚至暗暗希望魏无羡还活着,那样我的人生将有一个明确的奔头。找到他、杀死他。但是彻底杀死他之后,我又要干嘛呢?我的舅舅这样做过一次,完成目标之后他成了个玄门正法的卫道士,疯狂地和所有的歪门邪道势不两立,比蓝启仁还蓝启仁。我把我的脑袋紧紧埋在仙子肚皮里,我开始重复进行这种幻想,比如无限次把自己代入杀死魏无羡前一刻的舅舅。

 

我在金鳞台里寻宝般掀地皮三尺,我找出我娘绣了一半花的手绷,九瓣莲和金星雪浪各绣在一角。我认为这是我爹娘恩爱的佐证,人力和爱可以让两朵花期迥异的花开在一块儿。小叔叔抱着我讲故事,说些我爹娘伉俪情深的往事,也说其他哀婉的故事。我的眼泪啪嗒啪嗒落仙子身上,黑色的皮毛油光发亮。

 

然而次日,我又有了新的发现——就在我的床底下。很多年前,这张床也属于我尚未婚配的父亲。我误打误撞碰到了哪里,床板“咔哒”轻响一声,一团温吞的灰尘把我裹进其中。脏得可够呛,但我想这些烟尘,也许是从黄沙万里的荒漠吹过来,就像那些我父亲零碎写下的字句:

 

“蓬莱亦可期,良辰一何似?且试杨花蘸樽酒,泼天一钩月。沙上月出,沙上月没,沧海天山俱何如,安肯驻中宵?”

 

我父亲挺爱写这些东西,照我看来,水平实在不怎么高明,换言之也就是烂。还酸。又总写天山沙月、杨花柳花的,翻来覆去能挤出一缸醋。


但无论是修仙之人梦想登真的蓬莱,还是父亲写在纸上又划去的“天山”,于我而言,或许都是大步奔跑,乘上上品仙剑,却一辈子都到不了的地方。但是那一天,那个狭窄而浩瀚的通道突然对我开启,有个小小的声音在引诱我,进来呀、进来呀。未知的世界对我有难言的吸引力。同时,父亲深藏在底层抽屉的月亮,那片荒漠戈壁上月色,好像突然长出了很多很多的触角,它们从那个狭小的洞口探出脑袋,将我从足底到天灵盖,牢牢地绑架成了一个白白的茧。

 

我摸着墙壁,慢慢走下这条不长不短的路。那时候我并不知道里头是什么,也许是父亲留下的修仙秘籍,要我完成他白日飞升的遗志。不过,那也太无聊了。我走呀走,岁华的流光为我照着前面的路,也许那是父亲在牵着我、在冥冥之中指引着我。

 

在那之后,有白亮的光束钻进这条小路,我闻到沙子与月亮的气味,凉丝丝、甜丝丝。岁华的剑穗像小蝴蝶那样,飞上飞下亮晶晶地追随我。最后我不慎踢翻入口荒芜的花盆,骨碌碌,哐啷啷,父亲的世界微微震颤着、在我面前风尘仆仆地抖开。而我几乎抑制不住,和父亲的荒园在一起颤抖。

 

衰草蔽天。

 

在这里,我想象着,从前或许种了满园的花。我猜测会是金星雪浪,还是其他我未尝见识过的温柔美丽,粉红洋溢、姚黄魏紫。只是父亲无力为我存留那些春花与秋月,供我多年后时时检阅翻看。

 

我看到颓圮与亭台、竹木搭建的小屋,它从比我还要高的荒草里探出尖尖脑袋,好像我一走近,它就会马上变成掉头就跑的小狐狸。我走过去,站在门边,回溯自小到大无数次幻想的画面。假使我攥着拳头轻轻叩门,或许将有人会走过来,“吱轧”一声为我打开门——

 

他会叫我:如兰?阿凌?还是……

 

“阿凌……阿凌,今天你来得比以往晚了好多。”

 

当这个嘶哑低沉的声音响起来,我浑身剧烈地震了一下,端着的木盆失手落地——在父亲的秘密花园里,推门的一瞬间,我便无可逆转地飞速长高长大。在一个满堂金玉的平庸世界底下,我躲着所有人重新播下花种。我耕耘、劳作,拔掉所有的野草,我或许又见到父亲曾经孤独享用的景致。

 

我不知道我像不像我的父亲,或许很是不像,因为我毕竟难以嚼碎、吞咽这种孤寂。我诉告无门,漫无边际的孤寂,它想把我弄疯弄傻,在我预备着吐口的时候,又索性弄哑了我。终于,我实在忍无可忍,我便有预谋地绑架了魏无羡。

 

当所有人都以为尘埃落定的时分,当他准备好,要愚蠢而幸福地与蓝忘机共度余生之时。他将长眠,而后睁眼见到一片暄软带露的金色。我看他好像在困惑地比较,这个清晨同上个清晨,相似而不同。花光、日光,互相缠绵地向他涌过来,盛放的金星雪浪摇晃着、轻轻拍打他的胸口。

 

据我观察,在他彻底清醒之前,逡巡过金星雪浪的眼神,曾有一度是眷恋而神往的。他迷惘地朝某朵花伸过手去,叮叮当当,清脆的金属敲击声一响,故梦烟消云散。魏无羡的神情一瞬间变得无比震愕,徒然地用力挣扎起来——是因为手足处焊死的锁链,还是因为看到了我呢?

 

这才是余生,我替他决定的余生——活在地下、活在我和父亲的秘密花园里,终老于金星雪浪。

 

这之后他不再挣动,而是盯在我抽出的鞭子上:“阿凌,你想做什么?”

 

我不答,鞭子替我答话,它像暴烈的大雨那样落下来,一鞭就抽碎凉风皓月。也抽得他满身褴褛、皮开肉绽,狗一般的狼狈。

 

他当然疼得要命,脊柱一下子绷得死直。这是肯定的,我事先曾百般练习。在鞭子卷起的一层致密黑影里,我依稀见到他嘴唇开开合合。

 

“你想说什么?”

 

他却摇摇头——真奇怪,明明我是站着的呀,他却好像正从高处悲悯地看向我,仿佛匍匐于地的那个人不是他、从来都不是他。

 

最终他苦笑地叹道:“你打吧。”

 

我愣了一下,牛皮鞭子差点脱手。然而下一刻,我又无比恼怒地,照着他笔挺的脊梁抽下去。我恨他,他竟然想以一种受难英雄的姿态受刑,他以为他是谁?我又是谁?

 

血花飞扬起来,溅高、落下以后洇进他的黑衣。衣衫上并没有显露惨烈的血色,这是我所不满的,我竭尽我所能的最大力气,将鞭子挥得风雨不透。我始知折磨他人也不是件轻省的事情,我打得大汗淋漓,额上汗水落进眼眶,刺得我又酸又麻。

 

我想我的神情一定很可怖,就像我隔门偷看到的舅舅,他死死地咬着牙,下颌绷出石像般坚忍的轮廓。可是那些恨意分明是勃勃鲜活的,张着血盆大口,把我舅舅吞得一点不剩。

 

在狂啸的鞭风里,我好像哭了,热泪黏稠而滚烫。魏无羡在喊我“阿凌”,而我大吼着要他闭嘴、不要他管我,他不配这样叫我。

 

他越叫,我打得越狠,就算抽在他的脸上也可以——反正这张脸是莫玄羽的,我看了恶心,魏无羡就不会觉得恶心吗?他躲在蓝忘机身后,以期闪避我舅舅的紫电的时候,他觉不觉得自己很恶心?

 

不,他不会,我想他无暇这样想,并且飞快地忘记许多事情。重要的、无关紧要的,谁来判断呢?魏无羡吗?还是我呢?十三年弹指一瞬,我长大、而他死了再活,有意无意成为一个健忘的人。那些事情,在无人处重复折磨我的舅舅、又使他于人前失控落泪。而我的父亲,我的父亲因他赴死,却没有重活一世的命数。

 

或许父亲并不想那样,父亲的那些事情,已经传承给了我。他会否憾恨?我仍不能准确解读,但是我想父亲起码不怨怼。当他胸口骤然空了一大块,当他低头惘然地发现,前襟的金星雪浪,正覆着大块尚还突突跳动的血肉,委落泥尘,父亲会否于虚空中一点灵光,想起自己临行前手札上的字句?

 

是了,在这里,我必须提及父亲的那本手札。我清整花园,连根拔起一株枯败的茶花,有个油布小包随之滚落我的脚边。起初,我并不在意,直到我坐下来阅读它,我全然沉浸进去。那一整天,我都坐在那里,和那株死去多时的山茶花一起,我似乎遗忘了时光。

 

实际上,我很难具体讲出,翻过手札某些页数时,我究竟是怎样的心情。在这本手札上,父亲也写了天山、荒漠与月亮。那些遥远的意象,搁笔之际怅然一笑的对象。在这本原定没有旁人翻看的手札,父亲的用笔潜留一种缱绻的情愫。

 

即便他的口吻稍嫌平静——也许,我猜他落笔前数度压抑,他试图保持着一种客观的自省。可是有些东西他于字里行间藏不住,我亦忽视不了。

 

我的舅舅教我仇恨魏无羡,因为他害我父母双亡,攫夺我原有的、堪称光明的人生。当父亲在手札末尾写下诀别一语的同时,母亲在花园顶上的世界做什么呢?母亲或许略有担忧,对她的夫婿、对她没有血缘关系的弟弟,可是她却仍然温柔地把我抱在怀里,“喔喔”有声地哄我。那场景那样静谧平和。那人生也是。我本该拥有的啊。可是父亲递给我又放下,魏无羡则一出手毁了他。

 

那些时日,我坐在空空如也的秘密花园里,捧着那本手札,我脑中反复浮现的,竟是那个夜晚,我在舅舅脸上看到的一闪即逝的哀戚。

 

我父亲的秘密,我舅舅的秘密。还有我自己的秘密。我好像坐着溯回而上的航船,船尾的网兜里,正挤满各种各样皮肤湿滑的动物。它们惧避光照,本该永远深居江底。可惜我是个运气太好的渔人,船尾满载的收获,得非所愿。我无力爬过去,去解下船底的网兜。那些过分滞重的收获,早已远远超过我的航船的吃水线。

 

遥遥地,我看见巨浪冲我打过来,又或许、我将和我不堪重负的航船一起,葬身深不见底的江流。我不知道。我的确不知道,对于我年龄来讲,一眼看到生死的两端,是件太过困难的事情。

 

我所知道的只是,我父亲和舅舅的秘密,都只维系在魏无羡一个人的身上。父亲的秘密花园,我拔足不出,于是我的秘密也只好与魏无羡相关。它在这座的地下的花园里左奔右突,除此以外,它哪里也去不了。

 

哗啦一声,脱手的木盆重重砸落在地。水花溅到我和魏无羡身上,我和他不分轩轾地成了落汤鸡——这原本是我端下来,预备给魏无羡梳洗的。

 

每天每天,我鞭打他,但我也照顾他,梳头洗脸,穿衣吃饭。我既希望他痛苦不堪,在我毫无保留的鞭子底下,伏在泥尘与落英上抽搐打滚。但我也祈愿他长命百岁,就在我精心雕琢的囚牢里饱受折磨而死。他最好活得长长久久,我死了,他还活着。

 

在我精心构建的复仇大计里,是有这样一环的。我预期在很多很多年之后,他业已习惯了,像狗那样独自等他唯一的主人——那就是我。只要我的脚步声一响起,他就会灵醒地竖起耳朵,眼神炽烈,引颈渴盼着我的鞭子与巴掌、也渴盼着我温柔的抚摸。

 

我越想越开心,甚至控制不住地笑起来,像个小疯子。等他彻底成为一条狗,忘了他曾经是人,当然也忘了自己是魏无羡,忘了我父亲、忘了我舅舅。到他唯独记得我、只会想到我的时候,我却大仇得报、如愿以偿地死了。

 

那时,但凡有任何的风吹草动,他都将希望而欣喜地昂起脑袋,左右顾盼——但他只能一百万次失望下去。将再也不会有人拎着鞭子,或是端着饭菜,走过长长幽暗的密道,极度厌恶地对他宣布:魏无羡,我永远恨你。

 

“阿凌,阿凌,是你来了吗?”

 

或许,他会依旧不改悔地这样叫我,躺在从金星雪浪变回的荒草坟垛里,仰面承受万物刍狗的风吹日晒。他的胡子长得好长好长,皮肤皱缩着,让人看一眼都无比厌烦。但是无妨,已经不会有人再看他、搭理他。魏无羡,他只是个等死的糟老头、一条为主人所抛弃的老狗。

 

在这个精密的计划中,我甚至估算到他将怎样死去。是眼神浑浊不堪,嘴唇微微翕张,过长的胡子被微微吹拂起来。阿凌。他喊一声我的名字,而后立即死去。来不及喊别人的,也并没有什么别人。

 

他两辈子爱过的人、爱过他的人,都将永远不会来。亦不会有人温柔地对他说:魏无羡,我原谅你。

 

“阿凌,阿凌……”

 

太阳已经升上当空,金星雪浪上的朝露晞发着,终至消逝。

 

“谁允许你这样叫我了?”我冷冷地说,劈手给了他一个耳光。

 

铁链哗啦作响,我打得手掌麻痛难忍,而魏无羡扯起唇角笑了笑,似乎要安慰我,又很快地垂下头去。一如往常。

 

这就是魏无羡最让我讨厌的样子了,比起每天为他刮胡须的琐碎还要讨厌一万倍。我习惯性想要打他、折磨他,不过,当我高高地扬起手的瞬间,我又临时改了主意——那个巴掌变卦成为轻柔的抚摸。我摸他红肿未消的伤处,好像突然大发慈悲地心疼他,最后顺势吻了上去。

 

他的眼神闪烁一下,不过,他并没有别开脑袋。魏无羡任由我亲他咬他,贪婪地舔舐他微腥发甜的血迹。这种时候我又好像是他娇蛮的、颐指气使的小情人了,多种身份转换自如。我如此、他也如此。我看见他的眼帘耷拉着盖下来,像是在掩耳盗铃、又或是把我当成什么别人。

 

但是,我不会容许他有这么一时三刻的喘息与背叛——我重重地咬他的舌尖,在他麻木抬眼的时候,我冲他狡黠地挤挤眼睛,一页泛黄的纸“啪”地拍在他的天灵盖上。

 

纸页打着旋儿飘落,魏无羡低头瞥过去。那些零落在地的褪色词句,在他看清的那瞬间就卷起千堆雪。隔世的往事,向他膝弯轻轻撞一下,他就轰然彻底地跪下去,戴着镣铐的手拼了命去够那张发黄发脆的故纸。

 

“你怎会有……你……”

 

他的胸膛剧烈而痛苦地起伏着,好像有很多话要讲,可惜舌头被我咬伤,只能徒劳地啊啊有声,吐几个无意义的字节。那张纸,曾经被我父亲小心地夹进手札末尾,笔迹我既陌生又熟悉——那起势走锋不属于我知悉的任何一人,却常见于街头巷尾,无知百姓大量拓印贩售的禳灾黄符之上——夷陵老祖的笔迹。

 

“……我此去穷奇道,心魔难抑,或将变作你与阿姊都不识之人。我并非想与兰陵作对,冤有头债有主,此事与你毫无干系。子轩,你不要来。”

 

我紧紧抱住他,又与他竭命伸长、去够那封书信的手掌十指交握。“魏无羡。”我咬住他的耳朵,带着一种残忍的甜蜜,我轻声问他:

 

“你想看我爹的回信吗?”


tbc


那段诗自己写的,很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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