林小鱼

【陶叶】出南柯记

之前本子《一生美梦》里的《旧爱新生》的番外篇,过去4个月啦,把这个番外发出来8

*节日快乐



陶轩有很多朋友。

 

仿佛一过了四十的坎,他认识的很多人都有了些油腻中年男人的爱好,有的人盘手串,有的人开始满口养生经,有的人学佛经当了神棍。

 

他偶尔会和那位笃信华严宗的朋友出去喝茶,陶轩谈及自己一直以来多梦多思,半夜骤醒要好久才能再睡过去,或者就这么睁眼直到天明。

 

朋友问,那是什么样的梦呢?

 

陶轩说不上来。或许说那一个一个的梦境,都没有连贯到足以表述成词。有时是压过胸口的大水;有时是在整栋金光璀璨的屋子里,却找不到一张可以睡人的床;有时是在亟待重建的旧街道上,破旧的扑满骨碌碌地滚过来,不知道是被谁踢到他的脚边。

 

梦境幻灯片般地放映,陶轩于某个节点猛然一挣,大片空茫的黑暗冲涌进眼中。他浑噩之际分不清此间何间,枕边响着绵长匀净的呼吸声,有人自如熟稔地翻了个身过来,陶轩怀中一片轻微起伏的柔软。

 

那个人已经在睡梦里找到最舒服的姿态,软而黏糊地喊了一声“老陶”。

 

陶轩摸了摸他的脊背,却没有应。他恍惚觉得那些毫无关联的场景才是真实,埋于胸口的毛绒绒的温热只是空花泡影。或许他只要应答一声,深蓝到发黑的涌浪就会打过来,而砂砾搭建的堡垒不堪一击,连海滩上曾有的印记都会被粉饰抹平。

 

他和朋友说,我常常以为我梦里的才是真。

 

朋友说,你心里知道那是幻象吗?

 

知道?或者不知道……

 

老朋友悲悯地看着他,又摇头晃脑地念些深奥的经文,知幻即离,不假方便;离幻即觉,亦无渐次。那是什么意思呢?陶轩有些懵懵懂懂,老朋友和他说,当他知道那是幻象的片刻,他就已经脱离此幻象了。

 

陶轩没说话,低下头喝他半温的茶。他打心里是不愿意的。或许他对叶修,从来怀抱着一种患得患失、登高跌踵的爱。他些许时候会觉得,他这里是一间雨中的咖啡馆、晚点的列车站,坐得再长再久,他的小鬼终要从他身边启程,走进云销雨霁的世界,搭上时速两百三百的列车。

 

这么多年来,这早已成为陶轩爱着叶修的一种固有模式:永远只能带着镣铐爱他。当他们共舞的时候,镣铐就敲啊敲,碰啊碰,悦耳而沉重的乐声给他们伴奏。

 

叶修曾经问过。那些紧密相拥时分软软的提问,原本直面的残酷就变成绵里藏针,猝不及防将人扎得瑟缩。

 

如果我不打算回来了,你怎么办?卖一辈子奶茶吗?

 

陶轩无谓地笑了笑,或许吧,有什么不可以呢?

 

叶修看着他那样的笑容,心间像是被钝物撞了钟,发出沙哑的、沉闷的的咚咚声。春草遍生的山头肃穆下来,沉静得悠悠长长。

 

他靠在陶轩的肩膀上,电视节目不知道在放什么,小姑娘和大妈都爱看的狗血爱情故事。一定要有家人的以死相逼、男人的借酒浇愁、重病、破产,惨到无以复加,闯过重重关隘,方能将爱情炼出真金颜色、钻石质地。

 

他们让我试试你。叶修突然说起来:如果我不给你一点态度,拿你当陌生人看,你会不会……再一次放弃我。

 

这赌约真幼稚啊,可偏偏是解得其中三昧的人,才能想出这样残酷的赌约。失联、冷眼、莫名其妙差点牢狱之灾,这些难捱吗?也是难捱的。

 

但那种未知感,那种即便拿人之所有去赌,也听不到无底的深渊传来一声微弱的“咚”的恐慌感;看不到前头是春花烂漫的山谷、还是衰草连天的荒原;盲人在广袤的空寂里行走,没有触碰的实物,没有分辨方位的声响。

 

原来爱情残酷之处,远不在于“有”什么关卡,跳火圈还是滚刀山,而在于“无”。在于什么都没有。

 

陶轩乏力地笑了笑:还好……

 

叶修微微侧过头,嘴唇掠过陶轩的耳垂,有点薄荷的凉。他说,不过,其实我也有点好奇,我也想看看。

 

暖气开得很旺,陶轩却有点手足冰冷,那可能是衰老微微起出了一个小角。老男人心有余悸,还是喃喃那句话:还好、还好。

 

还好什么呢?陶轩说不上来。还好他赌对了?还好他没放弃、再一次?还好这个试炼没有漫长到他彻底变成疯子?

 

陶轩的喘气声有点刺耳,叶修转过头端详他的爱人,对方也适时和他对视,又是那种狗狗落进水里的无措眼神。叶修叹了口气,躯体轮廓消融一点,溶化进爱人的臂弯间。

 

陶轩对他没办法,当他看到陶轩这种湿润、茫然的眼神,不也很没办法吗?

 

好了,都过去了。老男人是需要哄的,与叶修相关的很多事情,让这个男人变得有点胆怯、有点没出息。陶轩过分敏感、过分不安,他在他为爱划定的安全范围里打转、裹足不前,只能靠叶修牵着他的手,像学步那样地慢慢前进。

 

这其中当然有许多因素,撇开前事不提,陶轩始终不能处理好和叶家人的关系。保健礼品多数时候只能送到门卫,或许好点的时候被允许送到门口。他和叶家人吃过几次饭,姻亲关系上或许他应该喊两位老人作岳父母,但是那怎么能算家宴呢?他们都穿得过分体面,陶轩鞠躬赔笑脸,礼数周全得像找领导走关系。位高权重的老人视他如无物,偶尔偏头与妻子交谈几句,对他连一个眼神都吝于施舍。

 

餐桌上的菜基本没动过,也就叶修会吃几筷子。陶轩的笑脸有点挂不住,人则僵直在高脚椅子上宛如木雕塑像,但是叶修的手从桌子底下伸过来,紧握住他黏腻发汗的手。

 

是了。陶轩藉此暗暗和自己说,有些事情再难做,为了身旁这个人、为了桌子底下这只手,他也要去做。

 

他三十多岁时不可一世,觉得自己无所不能,商业运作、人情往来,简直太他妈牛逼了,不愧是事业有成,红底烫金的嘉世老板。等到了四十岁,陶轩才觉出当时的可笑与幼稚,倘使他曾有过一点成就,也不过是与身边这个人因果相连的,此外种种,不值一提。

 

他也真算是得了好运。荣耀粉丝调侃说,张佳乐把那么多年积攒的幸运值,给国家队换了个世界冠军。那么他陶轩所换到的,不知道要攒几辈子,仅凭他乏善可陈前三十年的累积,肯定也远远不够。

 

他没有遇见叶修前三十年是怎么样的呢?他开网吧赚了点小钱,不过也几乎全扔到了游戏里头,有些女孩子看他舍得花钱就贴上来,网恋、打炮,然后也没有然后了。再往前,少年、童年……那也没什么值得说的。

 

叶修是大年二十八才回北京过年的,也不能再迟了,叶秋追命连环call,差点没指挥军用飞机开过来。陶轩送叶修去机场,氛围还算轻松,叶修买了路边摊煎的韭菜盒子权当下午茶,于是临别的吻像个俏皮的恶作剧。陶轩送完人开回去,车子里空空荡荡,韭菜气味有点蛮不讲理,临近黄昏的天空,隔着车玻璃看,褐黄又脏脏的。他突然想到叶修离家出走那些年,他们还住在网吧楼上的时候,也是有人陪他过年的。

 

他也没过过几次有年味的年,父母离异后各自有了家庭,去哪边过年都像在人家家里横杠一脚。所以当十六岁的、还叫叶秋的小叶修留在他网吧里时,他甚至去百度了一下过年该吃该喝该做什么,应该也没有人会去网路上问:第一次过年,请问有什么要注意的吗?

 

叶修进安检前给了他一个气味迥异的吻,足够令人印象深刻。来来往往的旅客朋友指指点点,要是被荣耀粉丝瞧见了,说不准还会搞个大新闻,把陶轩批判一番。

 

我过了初五就回来,叶修拍拍他:好好看家啊。

 

陶轩勉强笑了笑。嗯,给……你爸妈捎声好。

 

他有人陪着过年的也就那么几年。后来嘉世和叶修一起长大了,那几年他们心照不宣地避着彼此,当然也不会凑在一起看稀烂的春晚。再到现在,或许他这辈子,都没有资格去叶修家里过个春节。

 

细小的雪花零星扑落在车前窗上,有点像……有点像那年包饺子时,叶修沾在鼻头的一点面粉。那样好看的手,包出来的饺子却又丑又扁,最后煮出来都成了面片汤。小朋友看一眼就撇嘴,吃陶轩炸出来的藕丸吃饱了。

 

陶轩一路开一路想,和另个方向比起来,回杭州的高速路很宽很好开。手机亮了一下,是叶修发来的消息:登机了。

 

他笑了笑,心情好了一点,脑子里杂七杂八的讯息飘忽揉在一起。叶修这次要去几天?M记过年还送不送外卖啊?最近儿童套餐送的手办,是呼啸那个……想不起来,算了。

 

无聊。

 

他一个人待在家里,茶几上堆了好多垃圾食品的外卖盒,腻腻的油味有一阵没一阵地飘出来。他恍惚觉得,叶修一走,他就回到当初刚回国时的状态。又或许,他一直都在原地踏步。也是在这间屋子里,空白、空乏,甚至没有白天黑夜的概念,醒了就发呆,发呆困了就去睡觉。

 

他也上荣耀看了看,不过叶修回自己家里,多半也不会上线……怎样的人,会在阖家团圆的日子,还惦记着打游戏呢。不过还真有,世界频道上飞快刷着节日任务的组队信息,这游戏的社交性越来越强了。陶轩逛了一会儿,又被仇人殴打一顿,爆了几件装备出去,公会里在线人数3/250,他直接伸手过去把卡拔了。

 

真没劲啊。他刷了刷社交软件,几乎每个人都晒了年夜饭,苏沐橙去楚云秀家过年了、微草的老板晒了高档酒店的席面,连那个佛言佛语朋友,也晒了一桌大鱼大肉。叶修……也就叶修和他没晒了。不过叶修是因为不大玩手机,他则是……陶轩状似无谓地耸了耸肩,听气息和看动作,他都好像在笑。笑就笑吧,大过年的。

 

是啊,大过年的。他依稀记得,苏沐橙好像也跟着叶修回家过了几次年。倘若那是叶修带去家里的对象,一个讨喜的漂亮姑娘,两位老人该多高兴。

 

他沉浸在这样那样的假想里,甚至变成一架客观漠然的摄像机,将登对美满的情境和所有人的神情照得一清二楚。

 

“咻——”

 

他像被惊醒似地,浑身一颤,他转头去看,年夜里头第一束烟花倏然盛放,以近乎蛮横的姿态烧开暗沉天幕。再随后千朵万朵的烟花,呼应般炸得漫天都是,强光将万里可共的明月吞没得一点不剩。

 

他突然跳下沙发,趿着拖鞋追到硝烟弥漫的阳台。二十八层高楼,潮汛那样的烟花湍急地流过他眼前,快得捉留不住。就好像,好像他梦里那些一闪而逝的画面,真相幻象、好景噩梦,纷纷而下,而掌心空空如也,只得三条长长纵深的纹路。

 

陶轩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,在这个极冷又极热烈的夜里,烟花鞭炮上扬的烟尘,雪花那样覆了整个夜空、又仿佛落在了他肩头,怎么掸也掸不干净。隔着阳台的玻璃门,客厅电视里女主持人鲜艳的唇一开一合,不知道在说什么。他就此将整个年夜消磨殆尽,置身满城烟花下,在许多个引人欢呼的灿烂瞬间,充作不合时宜的生硬雕像。

 

快过去吧,快过去吧,这个夜晚,还有很多个夜晚,快过去吧。新旧年交接,电视里头许多脑袋凑一块儿,难忘今宵。而他只能对着流星般的烟花、烟花般的流星,许那些难以启齿的愿景。快过去吧。

 

那正是鞭炮最吵的时分,在盛大的喧闹里,有情人无论是耳鬓厮磨,还是对面吼得面红耳赤,都是听不清对方的话的。可偏偏口袋里的手机叫了几声,陶轩却敏锐地听见了。倒数十秒钟,叶修的来电。

 

他打了个激灵,迅速地接了起来。陶轩“喂喂”了几声,只被不知道是杭州还是电话里的北京鞭炮声,震得缺血般眩晕。他和叶修之间,隔了千山万水,仅有一条那样细瘦的线相牵着。而当是时,整个世界好像正在他们身周爆破。灰飞烟灭。

 

倒计时跳到最后一秒,他在这种举国同庆的世界末日里,用轻得几不可闻的声音说:新年快乐,我爱你。

 

他靠在冰凉的栏杆上,除此以外,他好像再没有力气,向他唯一的小小神明,告解更多的话了。这句话贫瘠黯淡,湮没进瑰奇照眼的烟花里,如同泥牛入海。谁也不会听见,包括他自己。

 

但是叶修笑了笑,轻轻地、笃定地说:我知道。

 

又一轮烟花“砰砰”地炸开来,在他眼前炸出一个无垠白昼。天光火光那样明亮、那样强烈,刺得男人眼泪也要掉下来。他张了张嘴,所有带着哽咽的话涌到喉关,壅塞得一句也挤不出来。而鞭炮热腾腾的硝烟味,早将冬夜的冷驱得干干净净。

 

陶轩愕然发现,整座城市正陷没进一团耀目的白光中,浑然一体。下座城市、下下座城市,纵贯南北直至京城,都笼罩在这种极昼般的光亮中。

 

攀过千万重山岳,跨过同样的喧嚣与光火,叶修的声音乘着电流而来,无限渺小,也无限清晰。

 

——我知道的。

 

——我也爱你。

 

绚烂如梦的天幕下,爱人迎来了新年里第一捧热泪。

 

fin


长梦不多时,短梦无碑记,普天下梦南柯人似蚁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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