林小鱼

【羡all】最后的信

*片段式填坑,魏婴给江澄写的最后一封信,总设定戳:这里


    我开始给你写这封信。

 

    在过去的九个月,我也曾经给你写过很多封信。最初全城戒严的时候,我到各个部门去,我和那些公职人员讲道理,我说:先生你好,是这样的,我是个滞留本城的记者,你看,这是我的证件。我试图说服他们,因为我是个外乡人,全城封锁的时候,我有理由立即离开。

 

    我得到的答复是:在我们这座城中,和您这样情况的人还有很多。

 

    换言之,我出不去了。大概半个月后,我终于真切地感知到,在这座小城中发生的改变。当局不再对死亡人数有所遮掩,我们在这座城市任何布告栏上,都很容易看到昨日死亡人数。据称橘皮煮水洗手有助防疫,人们在市场上为两个发皱的橘子厮打。投机倒把的商人因此发了大财。本城有个姓苏的商人,他靠卖囤积的陈皮挣够一艘船的钱。

 

    物资越来越紧俏,对外联络亦被阻断。你知道的,我也给你拍过那种电报。人们排四小时队,只为给关山远隔的亲人拍一封简短的电报。但是人们很快就发现这不够,远远不够,电报所给定的程式化语句不足以表达人们的想念、恐慌以及各种难以言明的感情。“我很想你”、“我很好”,这些只言片语远远不够。为了倾吐,人们纷纷转而写信,信件逐次逐次变厚。

 

    当我拿着信封,去请求哨岗的士兵通融,我依旧得到那种回复:不行。所有靠当局吃饭的人,都长了同一张嘴。不行。不行。不行。我就这么坦言之吧,我一度想你想到发疯。我或许整天后悔八百次,九个月前你我最后一次见面,以激烈的争吵告终。

 

    你说,你恨我的职业,恨我是个记者。我们拍着桌子大喊大叫,咖啡从杯子中溅出来。对了,本城许多咖啡馆都关张了,在疫病爆发后一个月左右。我原本爱吃某家咖啡馆的烤鲑鱼。后来,没有鲑鱼了。我不至于和城内贫民一起去领配给的面包、土豆,但也变卖了许多东西给姓苏的商人。他总是惦念我那块怀表,咱们一样的那块。我站在阁楼上大喊:滚你的蛋!

 

    但我逐渐不再懊悔了。我发现城内其他的人,也不再写信。比起对亲人辗转反侧的怀念,人们的心像是被更深层次的恐惧充塞了。人人都怕死,我也很怕死。疫病、高热、死亡,不再专属于城东的贫民窟。当城西出现第一个死人,在整个下半夜,我都能听见那种低低的哀鸣声。第二天清晨,人们纷纷涌向教堂,人们反复告解。

 

    神甫是个面无血色的年轻男人,长相和才识都出众。我初次见到他的时候,他正在对众人宣讲,讲客西马尼的夜晚,讲罪愆、讲堕落。这是他的职责所在,在任何角度,人们都挑不出他高妙言辞中的疏漏。但是,对于身居绝望的人而言,这所有都仅是高尚,而非慰藉。他要所有人保持安静,突然,人群中有个妇人哭起来,更多的人哭了。在片刻的停顿中,我准确捕捉到他的惊诧。

 

    我们必须承认,世界上是有这样的人。他能为那些悲剧性的人物心神颤抖,却难以理解现世中的痛苦。我怀着好奇的心态接触他,他十足冷淡:神职人员不需要朋友。我说:那么你总可以和我谈话吧。于是我们谈话。

 

    他是沾染疫病死的,在女医生温情临时将学校改建的医院中,我看见他从来苍白的脸上,呈现恐怖的通红。那时候他已经改变,可能是因为他亲眼见到高热中岣嵝的孩子、从简陋担架上竭力抬起却轰然放下的手、某双涣散却不肯闭上的眼。总之他改变了,他在温情的医院里帮忙,每天工作二十个小时。

 

    他临去时,极用力地攥我的袖子。本城其他神职人员已经孤立他,他们纷纷怀疑他,说他在私底下恐有些宗教不允许的论著、指责他的行为有损神职人员的清高。他的遗言仍旧是那句话:神职人员不需要朋友。由我和温情火化他,在熊熊火光中,他那张好看的脸逐渐被火舌舔舐、吞没,他已经有朋友了。疫病将他从神变成人,一个在这座城中受苦、奔忙的活生生的人。

 

    死亡在这座城中是太容易的事。杀掉一个人,手段也并不止于疫病。难道在某个时刻,我自己不曾死过吗?我想我死过。就如那个晚上,我最终没有去见那个答应带我出城的士兵。我在心里反复告诉自己,我就要见到你了,我们就要重逢了。但是,我终于掉头去了温情的医院。可能那个节点,我已经赴死。

 

    我不停地死,不停地见证他人的死亡。既有素昧平生的人,也有并肩作战的伙伴。我听过各种各样的遗言,温情医生在我答应会照顾她弟弟后闭眼、小个子聂怀桑——他是我在咖啡馆里写作时认识的,他不停地问:哥哥来了吗?我说:就来了、就来了、你再等等吧。他早就在高热中烧得糊涂,唯独最后留下的话却很笃定:哥哥会来找我的。

 

    不过,也有人死的时候极清醒。他们最后吐露的话,或许在任何人看来都是胡言乱语。但我知道不是的。就譬如有的人毕生心血只得几页纸,他说:请你务必烧了。再好比温情医生的弟弟,审判机关反复询问:为何于疫病结束后的庆典持枪杀人?他说那个下午阳光太过强烈。然后就闭口不提。如果他提及自己的精神病史,想必可以得到豁免。人们对疯子总是有种宽容。

 

    但是疫病结束后,夏天也随之来了,每日的阳光都会强于昨日,却不会强过那天。到处都有人在欢呼,人们重新涌到街上,享受爱情、美酒、热闹。观看疫病后初次处决犯人,也属于幸存者享乐的内容。他是温情医生的弟弟,有人小声说。哦,这样啊,另一个人点点头。我汗淋淋、寒浸浸,掉过头离开那些欢乐的人群。

 

    就暂且搁笔于此吧,我知道我有件重要的事。交通已经恢复,来这座城市的第一批列车票亦发售了,我知道你会来。我要去月台上等待你,途中将这封信寄出。等我们回家,它将从许多积压的信件中跳出来。

 

    你不会在意,我也不会在意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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