林小鱼

【羡澄】梦到内河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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写作用bgm:《烟雨曼萝

@林嗎啡 去年十一月说的梗,被我从手帐里刨出来了,这说明涌有了手帐,鱼的记忆不再只有什么【都什么鬼啦


    那时候江澄已经成亲了,对方是个世家女子,也不算仙门中排得上数的美人,但是族里的耆宿说她很合适。三十岁那年他终于松了口,说要娶亲,不久以后一顶轿子抬进莲花坞,抬进他的屋子,吹吹打打的锣鼓声响震天,人们轮番上前向他祝酒,吉祥的祝辞千篇一律,在那些向他走来的人群中,有些曾经见证过他更年少的时光,但当然没有人会用往事提点他。

 

    于是他就有了个妻子,掩在盖头底下的是一张如水的面目,对方是个贞静温柔的人,他心想,她的确于他很合适,其实世家之中还有很多像这样的女子,无疑也都是合适的。他被人灌多了酒,只是模糊地想,谁都会比那个人合适。

 

    他身边有了人,日子就和以往不同了,妻子的心思琐碎又细致,记挂着他要添的衣裳,小火炉上煨了几个时辰的汤,也惦记着四时八节,立夏的时候,他听她念叨什么“消梅松脆樱桃熟”,他偶然生出了感叹,现今的日子,远比二十来岁的时候消逝得快许多。

 

    那时候他也坐着这把座椅,只有家主能坐的座椅,许多人向他跪下来,许多事情朝他扑过来,象征着他应该担起的责任,情人的热血,顺着三毒刃尖滚落,润泽了莲花坞里干裂的大地,那种日子很难捱,因此他无疑是度日如年的,他屡次在仇恨中出入,或者变老,或者保有那种咬牙切齿的年轻。

 

    更年少的日子,则有一种鲜明强烈的色彩,青的山岚、失手染在衣上的朱砂、应季枇杷所拥有的鲜嫩黄色,在画纸上他们恣意涂抹,挥毫急就,长篙荡开云梦泽的水波与笑语。后来画纸泛黄,日子则变得混沌又浑噩,只有在那种肠穿肚烂的仇恨里,斑斓的画作才能重新显露出来,是登峰造极,也是终生无法销毁的败笔。

 

    在盂兰盆节的晚上,妻子请求他的陪同,说想去放河灯。葱管那样的手指,纤细的、苍白的,上下翻飞着,一盏荏弱的河灯递到他面前,就像云梦泽中摘下的荷花。他当然没有理由拒绝,当他近乎无措地站在岸边,旁人的河灯自他面前决然地漂过去,那上头载着许多缄口的话。妻子用河灯碰他的手肘,他说他不信这些,妻子柔声劝他:总有些话要和故人说吧。

 

    他就被说服了,弓腰将河灯轻轻推进那些行列,每个人都有话要对故人讲,那些话在如织的灯影里彼此碰撞着,漂到尽头就如出一辙了,都是绊住人心的回想与追忆。他的河灯渐渐消弭了,人的目光在阔大的河面上无处落脚,漂泊无依。

 

    有些事情很难扼杀,就譬如他肯定会想起的,想起十数年前那个人的行止。对方不由分说地拉住他的手,他们去河边。这条河不会死的,永远不会,它比孤独的人、矜傲的庸人都更长命。有许多韶龄的姑娘蹲在岸边,攀比河灯、新衣裳、钗环。

 

    他从来深知,那个人谙悉如何讨女人的好。但是当对方混迹进姑娘之中,只是说了几句漂亮话,就引起迭连的莺声燕语,这样的情形还是令他想立即离开。那个人奉承女人,夸姑娘们的相貌、身形、衣裳,令她们掩着口娇笑,连眉眼也是小月牙。

 

    很快,他仅剩的耐心消磨完了,不动声色地用手肘捣对方,转身就要走。这使那个人哈哈大笑,那是一种全无块垒的笑法,随后扯住他,用力揽他的肩:江澄,又不是夸你,你臊什么?姑娘们于是也注意到了他,将他团团围住,拖他进这种明净无尘的玩闹中,没有任何道理、前情,只因为那是年少时光,所有人固有的年少。

 

    这种回忆无比温存,同时也无比强烈,在口中醇厚绵长,入腹则滚烫锋利。但即便他后来经历了许多事,在无情的世道中颠沛滚爬,最终与那个人兵戈相见,他也无法污蔑、抹煞那个月夜,那种回忆,连同从前盛夏,他、他们猛然扎进河中的透骨惬意,与那个人共度的月夜与盛夏。

 

    他们令对方痛苦,凭借词锋、剑锋、各自走到他们身边的人事、境遇,靠这所有一切,扼住彼此的喉口,多年前的某一天,他们不期地同归于尽了,他惨死的过程则更久一些,他摆脱不了这个过程、这个人。

 

    他在出神,或是沉湎、或是咬牙切齿,没有人打搅他,四周安静极了。没有妻子。河面无声地沸腾起来,等到难辨的白雾消退,他朝对岸看,下一瞬间他骤然怔住了,骨骼、脉络都被迅速剥离,他不能动弹,唯独饮血的三毒在支撑他,将某种难明的力量灌注给他。

 

    他一刹那就疯了,要向对岸追过去,他沿着岸跑、要渡桥、或者直接趟水过河。怎样都好。他已经忘记了一切,忘记雾里的花、忘记御剑的本领,他只记挂那道熟稔的身影,就在对岸,似有似无的身影,像长风中渺远的光火,他们隔着江水与生死,当然不止于此。远远不止。

 

    他追那道身影,他只知道要追。像无智的猛兽,正在追渴盼的、维系生命的血肉。在沿路上,他抛下了许多的事物,是一切,他不在乎的、他过去在乎的,藉以更容易追上那道身影。追上。然后紧紧抓住。

 

    那道身影最终驻足了,在他已经辨认不出的景致里,对方停住了。那个人死去的这些年,这是他们隔得最相近的一次。在接近河源的地方,水面仍然将他们分开。这种距离变得细瘦极了,但是他又跨不过去了。那个人、那道身影,正站在他叫不出名的红花里,穿着少时的衣裳,是鲜亮的紫衣,银铃。妻子给他折的河灯,被对方握在手里。

 

    “魏婴。”

 

    “哟,师弟,跑那么急做什么?见到好看的姑娘了?”

 

    他难以作答,对这种玩笑、以及对方面上的笑意,他迷惘极了。这个魏婴,他说不准对方的年岁。十四或是十五。是一种和任何家破人亡、血仇血债尚无关系的年纪。

 

    他愣怔地回答,他说:“你拿了我的东西。”

 

    魏婴笑着,向他摇晃河灯:“这个吗?你不能拿走。”

 

    其实,他应该理解这种道理:这已经是属于黄泉人的事物,属于对方。他们阴阳相隔。但是,对着这个岁数的魏婴,他突然折返了与对方相仿的年纪。那时候的脾气秉性,他暴躁、易怒,只单单对着这个人发作。没有道理。他对这个回答生气,是那种少年人以拳脚相加告终的生气。他立即就要趟过河,将这盏河灯夺回。

 

    “你还给我!”

 

    他喊。可是那道身影扑闪着,于弹指瞬间熄灭。又或许是瓦解在周遭的交驰的光火中。这种变化,他未尝预料。在陌生的河畔,枯损的红花,意外地拥有夺目的特质,他茫然地张望着。河水与风月同时静止。

 

    在另一座拱桥上,他发现了,他凝视着那个人的身影。重新显现的身影。现在,那个人捐弃了少时的紫衣,正穿着那身黑衣。他曾经迁怒过的黑衣。那是一种独特的象征,疏离与背离。他恨之入骨。他亟不可待地扑过去,要抓捕这个魏婴。可是对方阻拦他,坚决极了:“你不能过来。”

 

    他冲对方大喊大叫。那个人令他失控。那个人独有的本事。“你他妈给我滚过来!”

 

    魏婴的脸上,马上浮现出那种无能为力的神情。他厌弃这种神情。他要对方放弃那些温氏遗孤的时候、要对方回归的莲花坞的时候,魏婴都是这种神情。惹人憎恶的神情。他记得的。“我要过河了,不能和你走。”

 

    他问:“你要过河去哪?”

 

    “是你不能去的地方。”

 

    “我凭什么不能去?”

 

    魏婴平静地看着他。他们一直这样不对等。就譬如当下,他眼眶赤红,双手紧紧攥着拳。然而对方只是看着他,无可奈何地劝慰他,以真切的情形劝慰他。其实对方也未尝不难过,但那种难过缺失应有的热意。河水迢迢,年月迢迢,一种无情的难过。

 

    “因为那里什么都没有,你倒是可以在那儿抽上我几鞭子。因为除了我,什么都没有。”

 

    他讥诮地驳斥:“几鞭?你想得倒美。”

 

    “你愿意的话,三刀六洞也可以。”

 

    他步步进逼。理所应当的锱铢必较。冷笑、质问,以及任何刻薄的举止,对那个人,这些都是应当的。他反问对方:“三刀六洞,你就能还清欠我的?”

 

    对方苦笑,这是他们无解的前尘。“好像不能。”

 

    “那你还说什么?”

 

    什么都不必说。他也不信这个邪,不信这个人。他大步向桥上赶,踏破阴阳与生死的分野,连同多年前既定的诀别。他向前,对方则向后退,桥下的河水像在推波助澜,将他与魏婴推开。他必须竭力抗衡那种力量。这很沉重。但是无所谓,他惯于和很多事物抗衡。幼年时与落后于眼前人的天资抗衡,再后来就是与命数抗衡,与如影随形的仇怨抗衡。

 

    最终,魏婴退进花丛中。妖异刺目的红花。他只要一伸手,就可以揪扯住对方的衣襟。对方很温柔地规劝他:“江澄,别再走了。”那声音缠绵,无望,脚下流水化形为刀。柔情使人痛苦。

 

    突然,魏婴的身体探过来、向着他。他手足无措,在对方主动贴近他的时刻,他惶惑极了。他们隔得很近,两张面孔将将要触碰,像挚爱的情人那般,情人行将有一场亲吻。动情的、一如殉道。

 

    呼吸和心跳,喧嚣的声响。只是他。只是他这样。他苟活着,尚未全然死去。魏婴在盯着他看,他们无果地对视着,没有人有进一步的举止。他已经全然忘了追上来的初衷。

 

    直到魏婴将那盏河灯捧起来,捧高,捧到他们之间。他们持续对望着,魏婴轻轻地吻了一下那盏河灯。这距离狭细又纤弱,只隔着这盏河灯。由人世漂来的河灯。他着迷地见证对方的举动,河灯是死物,对方也是。那是他的情人,在当下。一个绒羽那样轻柔的吻,赐予了情人应有的交结。

 

    这个吻于结束于须臾,他喉间酸涩,某种情绪再也无法抑制的时候,这个吻随之消亡了。他筋疲力竭,足下仿佛绑了巨石,再无法迈出一步。他勉强向对方宣布,是武装出的强悍:“我总会抓住你的——你别想逃。”

 

    对方笑了,引颈就戮:“好呀,我等着。”

 

    在他目不转睛的注视下,那丛红花彻底枯死了。魏婴踏进了这片枯败,他们时隔多年的重逢告终,应有的离别在这种枯败中无可挽留。像刚刚抵岸又要漂泊而去的孤舟。多年前的情形正在重演,所有的人事都不再回头。轻舟快马,追无可追。只能在仇与怨伴生的热望中永存,比肉欲和爱真切无数。

 

    他最后问:“你还会再来吗?”

 

    “也许吧。”

 

    他嚼碎这句回答,连同嚼碎回答中附有的零星的希望。他将这希望拆吃入腹,好过于脑际心间,念兹在兹。因为,他早已有如鲠在喉的承诺了,他永远记挂,永远为之耿耿于怀。他不会释然的。

 

    那道身影最终化作灰烬。他竭力下咽着希望。像鸟雀骨架上的血肉,那样瘦弱的希望。咸腥且酸苦。

 

    忽然间,他听见有人正在呼唤他,喊他“夫君”,是一把熟悉的柔婉女声。他的妻子。这是一种试探的、不解的呼唤。他惶然地惊醒过来,清醒在他深知的河畔。他与妻子目光碰撞,与那种贤淑而隔阂的关切碰撞,下一刻他迅速地转开了视线。

 

    他僵硬地说:“我没事。”

 

    那条永存的河流,将他与年少缀连起来。他了如指掌,但不能拥有、不能握住。那里没有拱桥,也没有红花,哪里都没有。他的河灯,陷在他人林林总总的愿景里,与无言的想望推挤着,彻底被河水吞没。


    -fin-


    *淡雾放纸鸢 易失手中线 随了云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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