林小鱼

【叶凸】轩窗小记16

1个雷文,请 @鼬鼠布偶  @子黄时雨 吃

此文贞德非常雷,后宫,除了叶以外,基本上都性转了(包括老韩(不是我没有其他意思

我看实在不行就别看了,抟土造雷,是我的错!

部分角色的前情提要见→《后妃列传


16

 

翌日天刚昧爽,星月尚还疏疏落落的,各宫就忙活起来了。要说头天夜里,哪位主子想来睡得都不是太好,自叶修登极以来,除了嘉世元年的立后大典,后宫可好几年没有过这样盛事了。

 

今次既然叶修发话改了规矩,便再没有非穿着压死人的大礼服受册的事了,各宫嫔妃的册礼衣裳也不过稍稍比照着礼服的形制来,但料子尽是应季上身不热不濡的。织造局来请事的时候,叶修只是说:如今怎么时兴的、绮丽的就怎么来吧,她们高兴也就罢了。

 

这些蹄子是高兴了,愣是要齐心协力把一个肃穆庄重的晋封礼捯饬成花朝节宴会,陶轩却仍旧要人为她按品大妆。

 

她如今稍稍显怀,中单袄子褙子袆衣,再披件正红纻丝大衫,头上还有个九龙四凤冠、金簪、珠宝花钿什么的,手上还有个死沉的玉谷圭,她整个人就跟捆在衣衫堆里的木傀儡似的,坐不能坐、站不能站,要崔立和落花搀扶着才能走上几步,一动便是一身一身的虚汗。

 

崔立生怕她在册礼上捱不住——毕竟,她家娘娘可是要坐在殿上,等最末一等的妃嫔上前跪拜行过礼,才能去隔壁暖阁换件松散些的燕服的。这来来回回的,不知道要几个时辰。崔立端了两块糕饼来想给她垫肚子,可陶轩面色惨白,连杯水都用不进去,只能隔着好几层的衣裳抚着小腹断续喘气——胎儿吸取母体精气,陶轩又一贯多思忧虑,她的病是更重了。

 

崔立将糕饼掰得小小的,磕着头要陶轩进一口,忍泪道:“娘娘,您又何必如此要强,皇上已经发话说,六宫都不必样样照着典制上所述着装,奴婢去给您换……”

 

陶轩惨然一笑,咬牙道:“换什么?去给外命妇们看笑话吗?便只剩个皇后的空架子,我也要——”

 

要什么呢?陶轩呆了一瞬,突然说不下去了,喉口痒痒的,便是要咳嗽也弯不下腰——她腰上绑着的大鞶革少说都五六斤了。

 

刻漏长叹一声,天幕掀开薄薄一层,陶轩阖了阖眼睛,再睁开时她好似已经换了另外一副模样,是无限的威严崇丽,就像庙宇里金装的佛——只是没有一点人味儿。

 

“差不多了,崔立,咱们出去吧。”

 

 

比起皇后之奄奄难支,嫔妃们有了叶修那句交待,那是舒坦多了。妃位上以贵妃居首,张佳乐又被叶修许了皇贵妃的份例和仪仗,织造局自然打叠起精神巴结。她同韩文清穿的都是黄锦袷襡,还有条灵飞大绶,唯独颜色不同罢了——只是织造局半月前才来百花阁量了她的尺寸,待这衣裳上身时,张伟却总觉得自家娘娘穿了总有些空荡荡的,颇有些弱不胜衣的瘦弱。

 

这是顶顶喜兴的日子,谁也不许叹气耷拉着脸,张佳乐远远瞥了眼前头韩文清的扈从,突然怔忡地笑了。她们身前身后都是密密匝匝的人,导引的和扈从的,只为她们一个人忙活。张佳乐难免想起当年只身入宫的情形,却好像,好像早是前世的事情了。

 

她是琵琶女,韩文清是前朝将军之女,喻文州是舞姬出身,能走到如今也都不容易。坐到这个位份上,谁嘴里咂摸到的滋味又只有甜了!

 

在高高的仪舆上,张佳乐还是掩着脸叹息了——当年,她原本不该这么孤单地入宫,独自享这一片冰凉的锦绣富贵。

 

御马盛饰鞍鞯,受训过的步伐整整齐齐,有风萧萧,不知哪儿悬的铎铃在叮当作响。夏日早晨的气味沁润肺腑,吹得宫道上昏昏欲睡的妃嫔们俱是精神一振。

 

妃嫔们能坐舆的坐舆,位份不够的便前后缀着走过去,含元正殿前左右宫阶上,早已按品级按文武,分左右密密地站满了外命妇了。叶修这人偏心,他给册礼删繁就简是向着自己个的大小老婆的,那别人老婆进宫来观礼,自然还是该穿什么穿什么、该在院子里苦苦晒着夏天的大太阳也就晒着……诰命夫人们看着娘娘们走进来俱是神姿清发的,自然难免在肚子里骂叶修的娘——那也还就罢了,反正本朝没有太后,否则这些夫人们去给太后朝贺,那不得边骂叶修的娘,边给叶修的娘下跪啊。

 

这算宫里有数的庄重场合了,哪个宫里也不会姗姗来迟的。约摸再等了两炷香,连六宫里住得最远的采女方锐和阮永彬都到了,这正殿之上接受嫔妃们行礼的皇后宝座也升了起来——众人精神俱是一凛,晋封礼的时辰到了。

 

妃嫔们早给尚仪嬷嬷导引到各自的位置,宫里总有这么一大串的规矩,同样的位份上,谁站前、谁站后、谁站左、谁站右,那都是有讲究的。就如同在妃位上,贵妃之下,这庄妃和贤妃又要以谁为尊?这种座次,晋封礼上就得定好,否则日后什么朝贺大宴会的,还得次次都演这么一出啊:

 

“你是循例的四妃之一,这前一席还是贤妃坐得。”

 

“欸,庄妃又说哪里话了。”喻贤妃掩唇一笑:“庄妃入宫早,这一席我是如何不能抢你的呀。”

 

这岂不是麻烦得紧?谁也不爱次次都看这么絮味的一出啊。所以今次皇贵妃站右上首,贵妃站左上首,跟着的右边是贤妃、左边是庄妃,只是庄妃所站之处给嬷嬷们导引得,较之贤妃稍稍往斜上方了一些——这才算是双方扯平,以后阖宫相见之时,也该照着这个座次排。

 

箫鼓声起,鸣弦灵朗,种种乐声于玉堂热闹之中,竟还些飘在云端的渺茫。礼官依次唱名,唱到哪位就是种种好话劈头盖脸往这位兜来,什么淑德丕昭的、慎勤婉顺的,得亏礼部能想出这么多花团锦簇的好词儿来。

 

礼官曼声唱道:“请皇贵妃上前受金册、受皇贵妃金宝。”

 

皇贵妃金宝。

 

内外命妇数百双眼睛,都有意无意地,黏在那小小一方的印宝上。这金宝一小疙瘩,灿耀之处说不准还不及嫔妃们的一副赤金头面,可手擎此物,皇后以外,皇贵妃也可独自号令六宫,从前的协理六宫之权,和这金宝可不能同日而语。换句话说,这回可不能算襄赞六宫事务了,更该叫作——分权。

 

外命妇们轻轻地吸气,她们是何其灵醒啊,这小小金宝的出现,乃是后宫风向之一大变。众人的眼神,在皇后同皇贵妃之间几番流转。可韩文清却恍若未觉,她握住属于她的宝册,握得很稳也很紧。两个天下最尊荣的女子之间,只隔着不过浅浅几步的距离。

 

金宝如何?少一步便不够名正言顺。

 

陶轩瞟了那金宝一眼,她坐得很高,足够把自己所暴露的所有神色,都武装成莲台上神佛悯下的投射。当年,她也是在这里受册为后。自此后,冰凉沉重的金疙瘩属于她、六宫的权位属于她,再多的、再奢求更多的却没有了。

 

陶轩到底笑了笑,冲韩文清抬了抬下巴,礼官便朗声唱道:“请皇贵妃向皇后行礼。”

 

皇贵妃闻言,上前规行矩步地叩拜行礼,陶轩虽是强撑着精神,可她俯望着韩文清躬下去的脊背,胸口一时也不那么窒闷了。说到底,叶修之外,天下间能高高在上,坦然受着皇贵妃这一拜的,也就只有她了。

 

 

韩文清之后,跟着受册的便是贵妃了。张佳乐原在怔怔出神,这闻言一震,才抬起头很浑噩地盯着面前那几十阶金红色的、等着她平步青云的丹墀——宫阶两边肃立着高品的外命妇,而韩文清好似正从云端上飘下来。

 

“请贵妃上前受贵妃金册。”

 

天光好像更亮啦,在明净透彻的日光下,张佳乐衣裳上暗绣的团花正粼粼闪动,竟比礼官即将递过来的金册还要灿耀许多呢!

 

“啪嗒”一声,金册文重重地摔在地上。鸦雀无声之中,众人都给唬了一大跳。而张佳乐浑身剧颤起来,她好像什么也顾不上了,什么册礼、位份、嘉号、以及世间一切能给女子增色的东西。不要了,这些都不要了。

 

她一连冲下十几阶的宫阶,尔后死死地、不可置信地盯着其中的一个外命妇。

 

“你,你……”张佳乐伸手指着那个命妇,嘶声疾喘了几口气,仍是什么都说不出来,眼眶却红了一大圈。

 

那命妇着一品诰命的服色,眉眼间颇具飒爽之姿,给贵妃这么冲下来指着,却不见丝毫惊惶讶然之色。

 

“贵妃娘娘。”

 

“娘娘,这是义斩侯命妇夏氏。”有尚仪局的嬷嬷轻声道。

 

“夏氏?夏氏……不,你明明姓孙的。”左近所有人都错愕地看着,只见贵妃娘娘金贵的眼泪滴滴落下,没头没脑地抓着那夏氏:“你怎么能姓夏呢?”

 

众人心中暗道,这贵妃莫不是失心疯了吧,这诰命夫人都是有名有姓的人物,便是贵妃也没道理扯着谁就指夏为孙啊?这都什么事儿啊。

 

“娘娘。”夏氏笑得很温柔,还抬起一边衣袖,去轻轻擦拭张佳乐的眼泪,可是语气却笃定而残酷:“妾身,夏氏。”

 

“不!不——”张佳乐用力甩开她的衣袖,失声喊道:“什么夏氏!孙哲平,你知道这几年,我派了多少人出去找你吗?你知道吗!”

 

孙哲平?

 

掌故稍多点的京城人,约摸是熟悉这个名字的。当年京师青绮门脚上,曾经住着两位远道而来的摆夷琵琶女。初春细雨的渭水边上,有摆夷女子摧弦拂柱,乐声一起,去冬的坚冰好似早早地就泮涣尽释了。叮咚叮咚,春水解冻,繁弦急拍,乱红千秋之中,摆夷女子咬字软糯,说二人合奏了一首《繁花血景曲》。

 

何谓繁花血景?眼角上挑的姑娘不爱说话,闻言一笑,“铮”地一声,纤指拂上琵琶,声动九霄,满树桃花受弦音所激荡,竟然扑簌簌地如红雨般落下来,拂了一身还满。圆眼睛的姑娘就更开心啦,白生生的手伸出去,接了满满一抔桃花,小金鱼一样地鼓着脸呼呼吹散了。

 

周遭的人都笑了出来,摆夷姑娘不懂汉人女子的谦退之节,亮晶晶地得意:“咱们的琵琶,是不是满京师的第一呀?”

 

“何止京师第一,二位姑娘惊才绝艳,天下无双。”

 

而现下,夏氏上挑飞扬的眼角蛰伏下来,轻轻摇了摇头:“贵妃认错人了。”

 

“认错了?”张佳乐凝视着夏氏,轻声问道:“我会认不出你吗?”

 

嘉世二年的春天,她们二人无依无靠地入京,独凭一手琵琶立住了脚步。春日的杨花茫茫一片,就像她们沿路看过的雪一样好看。红缨白马得得地踏过门前的石板,没有人叩门、没有人开门,但次日迎她们入宫的诏书就下来了。

 

张佳乐抱着琵琶,一手紧扣孙哲平的手。

 

咱们一块儿去看看琉璃碧瓦上的雪吧,她说。咱们一块儿去,便什么也不怕了。

 

认错了,认错了?尚仪嬷嬷小声地求张佳乐回去受册,娘娘,好时辰过去就再也不回来了!但好时辰早就过去了,车辚辚、马萧萧,宫车要把张佳乐带进一个靡丽而未知的地方,她左手还是抱着琵琶,右手边却空无一人。

 

那时候,孙哲平去哪儿了?宫车就停在她们的小屋外头,可是孙哲平却哪里都找不见了。

 

张佳乐置若罔闻,用力推开左右边的尚仪嬷嬷,冲进正在奏乐的坐部伎中抢了把琵琶出来。她气喘吁吁地站在夏氏面前,眼中尽是经年的委屈与不解。

 

她还有很多话想说,但琵琶的乐声远远快过世间所有言辞,万般心事嘈嘈急急尽诉指尖。泪珠在五弦上敲出一片铮棱棱的涟漪,于是昔年弹惯了的《繁花血景曲》也变得嘹唳难辨。文载道,曲传情,曲中自有昔年贫贱不离的春秋,鬓边映靥的红红滇茶花,倏尔竟成了彼此满头冰凉的珠翠!

 

四下寂寂无声,日光静静地析解在汉白玉的廊柱上,是刺眼的惨然,这曲子张佳乐只奏到一半,便如扯裂布帛般戛然停下,突然双袖一举,琵琶已向夏氏抛了过去。

 

“这剩下半曲繁花血景,非要你来弹不可。”

 

不认我,不认我,纵使对面不相识,相逢不相认,难道还不能在一支旧曲中,同做一场故梦?张佳乐笃定万分,只要这个什么夏氏一抚弦,无论是凭手势、凭乐声,眼前这人便再休想遮掩半分。

 

夏氏本能地揽住琵琶,可是乐声却半晌没有响起来,五弦喑哑,夏氏喟然地笑了笑,道:“贵妃,时辰过去了。”

 

“快回去吧。”夏氏眷慕地望了一眼那琵琶,又交还了回去:“这琵琶,我弹不了。”

 

张佳乐怔住,这么刀切豆腐两面光的简单道理,她怎么竟尔想不到呢?她是能曲中识人,但只要孙哲平不接她的琵琶,又何谈什么曲中故梦?

 

她是痴心得过了。

 

“不,不,我不信。”张佳乐猛地摇了摇头,一臂扣着琵琶,突然劈手去抓夏氏拢在广袖底下的手。她已发起性来,既然是疯了,那就疯个够。纵然是抓着、按着、牵着这夏氏的手,她今日也非要赓续这半曲繁花血景不可!

 

夏氏不动声色地往后一让,几步之外,突然站定向张佳乐拱手一礼。

 

锋利的日光当头劈了下来,明晃晃的,世间再细微如鷦巢蚊睫,都能照得明明白白、半分不差。

 

“你……”


张佳乐倒吸一口气,硌得胸口要命的疼——她呆呆地睁大眼睛,只见到,这夏氏交握的双手,左右两边的拇指处,已俱被齐齐地削掉了,徒有两个突兀丑陋的肉球。

 

原来,天下无双的繁花血景曲,早已寂寞了。

 

夏氏好像不愿再去看张佳乐此刻的面孔,她深深地躬下腰去,一如世间所有的下位者,礼敬一位高居上位的贵人。她残缺的双手仍旧拱着,余下的手指修美纤细,世间所有琵琶教习,一见到了定会嘉许有加。


“孙姑娘这双手呀。”滇南的琵琶师父轻轻按过她指节间每个小涡,细细的眼纹里尽是温柔笑意,还有更多的话便尽在不言中了。张佳乐站在师父身边,细碎月色自藤萝花架间滴滴答答地落下来,孙哲平的手指划过五弦,好看得像一幅画。

 

“回去册封吧。”她无谓地笑了笑,说:“义斩侯命妇夏氏,恭祝贵妃万事胜意,青云直上。”

 

她的确是,再也弹不了了。


tbc

评论(21)

热度(93)

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