林小鱼

【唐昊中心/孙哲平中心】我的一个狂剑干爹17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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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@林嗎啡 洋气


17

 

百花谷南山的风袅袅吹来,荡开江水悠悠、世事如澜。

 

孙哲平惘然片刻,他记忆里的小小团子,已经抽条长高,浅绯劲装于腰际收束,愈发衬得此人骨量纤细、单薄瘦削。洞中幽暗,孙哲平却恍然看见某个春日,张佳乐穿了身新做的宝相花红袍子,躲在树上听小鸟拌嘴。他过去找的时候,只见到两条细溜溜的腿垂下来,和丝绦一块儿荡来荡去。

 

故人如临水照见的春月柳,一抬头丝绦牵住衣襟。那人兽皮囊中的暗器敲击几下,声如碎冰。孙哲平乍然醒神,年年春柳,相似而不同。

 

他笑了笑:“小远也来了,长这么大了。”

 

来人正是邹远。

 

那年山下市镇刚送了批孩子进谷学艺,他二人就跟着内堂主事去挑挑看看,看有没有值得栽培的苗子。张佳乐挑了几个,都只能说是尚可尔尔。一堆大孩子里头,那荏弱瘦小的豆丁本不打眼,可偏偏这孩子睁着双獐鹿般的眼睛,仰头定定地望着张佳乐,满满倾慕的神情,一张小脸几乎盛放不下。

 

张佳乐顿时有了兴趣,招手把那孩子唤了过来:“你过来,你叫什么?”

 

那孩子愣了一下,眼中小而炽烈的火苗瞬间蹿起来:“我叫邹远。”

 

“你想学什么?”

 

“我……”邹远攥了攥手心,看着张佳乐说:“我想学暗器。”

 

孩子声音尚还稚气软糯,张佳乐笑得眉眼弯成上弦月,摘下个傻乎乎的红鱼佩挂到邹远的脖子上:“先说好了,不许叫我师父,免得把我喊老了,只许喊‘乐哥’!”

 

“乐哥!”

 

邹远和唐昊差不多年纪,站着还矮了唐昊一个头,可经历见识却超出许多,气度自然有所不同。唐昊见孙哲平冲邹远笑得格外温柔,对方又穿得精致雅洁,自个儿却滚着一身滋泥儿,小公子与小乞丐眼见的云泥之别。唐昊心里酸溜溜的,杵在一边气闷。

 

可是,场中三人谁也不会注意他微妙吃味的不高兴,唐昊被隔绝在他一无所知、毫无关联的世界外头,而孙哲平却处在那个世界正中。两个世界的障壁没有形状、没有颜色,懵懵然走过去,只会在额头上撞出一声钝闷的响。

 

邹远同于锋对视一眼,突然双膝一屈就要冲孙哲平跪下来,孙哲平眼疾手快赶紧拦了:“做什么呢?”

 

邹远黯然片刻,道:“帮主,我此行,是负着百花上下所求所望来的。大家都很企盼您重掌百花,虽然……,虽然……”

 

说到此处,邹远声音有些变调,半晌又笃定地说:“但百花在您手上,一定能重振旗鼓。”

 

孙哲平叹了口气,眼神滑到邹远腰间那个毛皮脱落的兽皮囊,那是张佳乐从前用的暗器囊。纵然张佳乐在世,也早该换个新的了,而今却成了眼前少年的执妄与负累,悬在腰间、坠在心头,睁眼闭眼之间,几个春秋掺和交错,幻境真实被人事沉浮扭成麻花,天下人俱成梦中人。

 

孙哲平眼中有些不忍,却去转头看着于锋:“你,很好。百花谷由你执掌,也正合适。”

 

邹远垂着脑袋,哀恳地叫了一声“帮主”,却自然叫的不是于帮主。于锋拍了拍邹远的手背,又听孙哲平轻笑道:“江湖上现今都说百花谷的于帮主了。江湖事,我早已不爱多问。”

 

他此言显然前后抵牾,既然不问,又怎知道百花于帮主?

 

于锋笑了笑:“看来,孙帮主也不是全不问江湖事啊。”

 

孙哲平拍了几下邹远的肩,一如他平日给唐昊顺毛那样,唐昊跟一旁吹胡子瞪眼的,可就是没人理他。孙哲平也不多解释:“边城偏远,可偶尔也是会有西南方向的风刮过来的。”

 

于锋敲了敲葬花,道:“我只是暂居帮主一职,你一回来,葬花与帮主交椅,立即原物奉送。”

 

“前事已矣。”孙哲平道:“既然百花上下已归心于你,反覆推让倒落了俗套。”

 

他话都说到这个地步了,于锋一时也无话可说。这山洞里静得教人难受,只偶尔有几声黏重的鼻音,好像挤压着心脏发出来的。邹远的手紧紧按着暗器囊,苍白指节上的青筋浅浅凸浮起来,整条手臂在微微发颤。

 

于锋斜眼瞧了他一下,正要开口,就看到邹远死死咬着下唇,面色如卧在雪地里一般惨然。这孩子心头压的事情太重,他带着邹远前来找寻孙哲平,本来就是存着要孙哲平劝解一二的心思。可是看眼下情状,孙哲平恐怕也无能为力。

 

好半晌,邹远猛地抬起头,像是打定了什么主意,几点水泽在眼眶里圆溜溜地打转几下,终于慢慢地开口了:“帮主,我已练会了百花缭乱,虽然……虽然我此生拍马也及不上乐哥。但若是帮主回来,繁花血景或然还有重见之日。”

 

少年跌在地上,面上突又生起一种奇异的、仿佛发梦的神情,他呓语道:“当年,您和乐哥在南山与叶前辈那一战,我……此生难忘。”

 

——暮春黄昏,最后一招百花缭乱、最后一招落花狼藉,如同熊熊烈火中放声高歌的三尺青锋。行将出鞘,锐不可当!叶秋持一杆却邪破入,像纵身跳进剑庐的铸剑人,而铸剑人最是惜剑!以精血给养,以心神倾注,赤血散作青烟之时,张佳乐与孙哲平飞身而出——

 

残阳。血景。花光。剑影。

 

繁花血景终成!

 

孙哲平伸过手去,想将邹远扶起来,可最终他的手却落在少年的额头上,凡人正在点化一个凡人。

 

“已是陈迹,又何必重现?”

 

邹远呆愣地仰头看他,如人偶般僵硬地摇摇头,几点眼泪无声地滑下来,落地时才发出“啪嗒”巨响。

 

“你应该成为乐乐那样好的暗器手,而非成为他。”

 

“不、不……”邹远猛地一挣,突然用力地摇起头来,像个被抢了糖人儿的孩子那样大哭。他毕竟也还只是个大孩子。“可是乐哥……乐哥是为了救我们才死的!我一早就发誓了!我要是活一日,就要让乐哥在我的身上活一日,年年月月……”

 

孙哲平有一瞬间的恍惚,他见过另一人的眼泪,那时候剑圣抖得几乎握不住剑,几度哽咽地对他说:“我很想乐乐。”眼前邹远跌在地上,热泪入土和作泥浆,溅在原本干净的袍角上,脸上、衣衫上都抹得脏兮兮的,张佳乐一手教出来的人说:“我要让乐哥永远活在我身上。”

 

死去的人魂归无踪,坟前荒草埋过墓碑,年月垒着年月,新的压过旧的,旧的扁成一张发黄画作。活着的人却对着故纸,日复一日做着故梦。

 

都该醒了。他笑了笑,也摇摇头:“不啊,乐乐是因为我才死的。”

 

邹远抬起头来,光影钻进洞来,照得他腮边泪痕犹自晶亮。这句话出口,唐昊也不禁睁大了眼睛。他站在一边,看邹远明明和自己差不多大,却好像已经遍历世上最最难过的事情。唐昊一时间想,还好那年他没跟着张佳乐去百花……一忽儿又想,若是去了也不赖,那么眼下嚎啕大哭的或许就是两个人。

 

孙哲平声音不大,却像个春雷也似绽在邹远耳边,炸得少年人满面愕然,可孙哲平却好像远远地出了神,再也不往下说了。

 

唐昊别开头,他可不敢和邹远或是孙哲平任何一个有所对视,只觉得他们的神情一定又可怜、又可怕,看到了难免也会跟着哭。

 

俄而,孙哲平转回目光,上下打量了一眼邹远,突然说:“百花缭乱的最后一式,我很想看。小远,练给我看看吧。”

 

“哎。”邹远答应了一声,又狠狠地抹了把脸。若要演练招式,原该出了山洞更好施展手脚。可张佳乐无论相距百步、还是对面咫尺,都能收发暗器,称心自如,那么在山洞里使一招百花缭乱,又算得什么?

 

邹远咬了咬牙,去腰间一摸,身法展开,方寸间转圜如魅影忽闪。他手腕轻动,十指上茫茫月光飞快流转,幽冥山洞中一时银光照壁,明月星辰同时造访,亮得教人不敢迎视。

 

唐昊看得微微张口,那团淡淡白光,自邹远指尖周流遍身。少年人十指纤细荏弱,却能以光影为丝,织出一张密密的罗网。百花缭乱最后一招,入此彀中者,竟寻不到微末的缝隙容其逃出!

 

这罗网深处,本该潜着伏兵而动的狂剑士。葬花重逾千钧,当头劈落,四下里银光罗网纷落如玉屑,极清冷中裹着玫瑰色的炽焰,一息之中乍别明月、又见旭日。

 

——本该如此。

 

邹远一招使完,静静地垂手,等着孙哲平下一个评断。于锋面有称许之意,邹远的暗器,又见进境了。

 

孙哲平却半晌无话。

 

太好了。

 

邹远使得太好了。

 

这百花缭乱最后一招,邹远使得无可指摘,可也使得太像张佳乐了!就像拿着熟宣,去石经上头,将碑刻一字一句原样拓下来,连一个转身都不肯更改。

 

他此时方知,邹远那句“我要让乐哥永远活在我身上”是什么意思。

 

孙哲平望着洞壁上梅花镖钻出的小孔,密密麻麻的。他素来也算旷达,当下却不忍细想,邹远是怀着怎样的心志,学张佳乐这手百花缭乱。

 

“小远你……唉。”

 

他很少这么叹气,孙哲平的左手本习惯性地背在身后,这会儿却慢慢地抬起来,在邹远的头上拍落。少年人掌心都是用力掐出的指甲印,此时被孙哲平牵过手来,拉进怀里。

 

邹远怔怔地睁大眼睛,惊讶地止住啜泣,只是眼泪还在大颗大颗地滚落,洇了孙哲平整副胸膛。这个怀抱宽厚温暖,如父如兄,邹远抖得像淋湿翅膀的鸟儿,齿关打颤:“帮主……帮主,你看,我已经练会了,乐哥教我的,我都练会了……”

 

“百花缭乱、百花缭乱……”他埋在孙哲平肩上,颠来倒去念这四个字。邹远惯常乖巧懂事,他或然这辈子只会做这一次,向大人耍赖似地嚎哭。

 

“我想他、我想乐哥回来……”

 

碧落黄泉、天上地下,孙哲平却要去哪里找给他?孙哲平只好舒臂将邹远揽得更紧,任由他在怀里旁若无人地哭。

 

这世间有很多真话,于是就有了很多残忍的话。孙哲平张了张嘴,又把刀子吞回自己肚子里。他想了想:“小远,你已经练得很好了。”

 

邹远闻言抬起头来,如得大赦,抖得也不似先前厉害了。孙哲平轻按他头顶的发旋,问道:“你说,乐乐最擅长用哪种暗器?”

 

“梅花镖。”邹远想也不想。

 

孙哲平摇了摇头。

 

“唔……那,是乐哥后来画了图纸,去、去打的那把猎寻?”

 

孙哲平还是摇了摇头。

 

“那……”邹远嗫嚅几声,答不上来。他面上显见的懊丧,各种暗器名称在心头滚了几遭,他竟连这样容易的问题都答不上来!

 

“我和乐乐,咱们在南山和老叶打的那场,作为旁观者,小远,你或许比我看得更清。”

 

“你可记得,乐乐扬手之时,右肩向下沉了几寸几分?”

 

“一寸五分。”邹远笃定地答道。

 

孙哲平笑了笑:“但我身在局中,我只记得那招百花缭乱。”

 

邹远转了转眼睛,洞壁上的小孔同他面面相觑,孙哲平的话像云端的花,他似懂非懂,只是懵懵地点头。

 

“那一战,他要是用他的猎寻针,或者凭他那样爱俏,摘朵花、掐颗草也说不准。再或者,他临抬手的那一刻,老叶没有拍出落花掌,乐乐也就不必沉肩闪躲。”

 

“小远,你懂了吗?”孙哲平看着他的眼睛:“百花缭乱,仅仅就只是百花缭乱。”

 

飞花摘叶,皆可伤人。张佳乐一手暗器已臻化境,最后一招百花缭乱,乃心头乍然的一束光亮,光来光去,无迹可寻。若是换作张佳乐自己,或然这百花缭乱次次有所不同,凭他一时所欲所想,可明眼人谁都能认得出,那——就是百花缭乱!

 

百花缭乱,当真只是那二十四手招式吗?

 

邹远略收下颌,好像在点头,他的手伸在暗器囊里头,摸来摸去什么也没摸出来。半晌后,邹远又摇了摇头:“帮主,我还是不解。”

 

孙哲平长出一口气,唐昊扁扁嘴心说这人真是笨蛋,孙哲平说的意思嘛,当然就是、就是……就是那个意思嘛!

 

“小远,你不是不解,而是不肯解开。”

 

当年,或然就该请个有名气的画师,将这招招式式穷极形状,再印上千儿八百本,送去天下书肆贩卖,那又该是百花谷好大一笔进账。任他天下多少人将这招式背得烂熟,依葫芦画瓢练得再像,还是只有张佳乐使出的是百花缭乱。

 

——不。

 

——百花缭乱是张佳乐。

 

邹远如何看不清?他只是看不开!他突然觉得,孙哲平当头一棒打来,他身体里的与他骨血交缠的故梦,正在慢慢逸散开来,化作轻烟离开他。

 

他茫然无措地握紧双手,除却满手苦练出来的茧子,终究空空如也。

 

tbc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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