林小鱼

【唐昊中心/孙哲平中心】我的一个狂剑干爹04~06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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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@林嗎啡 请出就饭【

……回忆杀大段吹乐注意!


04

 

在小鬼的心里,有事也兜不住三两个时辰,唐昊睡死之前,得了孙哲平一句野男人回洛阳了的保证,自然一觉香甜睡到天亮。唐昊蓬头垢面,环顾屋里一圈,也没见到孙哲平的身影。

 

“孙——”唐昊蹬开门一看,孙哲平裸着上身,支起一边腿,在他们院里的大樟树上坐着,他背对着唐昊,软软地倚在树干上,不知是睡是醒,唐昊便悻悻地将剩下那俩字儿吞了回去。

 

他跟树下探头探脑地张望,清晨的光影拗折在孙哲平蜜色皮肉上,让唐昊看得心口微热。经了昨晚一事,唐昊也不敢再多看,只好强自收回目光。

 

孙哲平的白色外衣挂在井边,唐昊轻手轻脚过去,将那个巧工的荷包掏出来看看,里头仍旧装着三大锭金子,连同几块散碎银子。

 

唐昊满面嫌恶之色,想起那野男人在孙哲平面前做小伏低,只是为了求孙哲平回洛阳治伤,又怔怔地出了口长气,将那荷包塞回去,去屋里翻箱倒柜搜了几枚大钱出来。

 

唐昊将门轻轻带上,哧溜一下蹿街市去了,他隔着老远就闻见了烧饼的咸香味,孙哲平昨天就吃了几口面条、几块牛肉,他兜里这几个铜板,也就够买包烧饼了。烧饼就烧饼!烧饼难道不好吃吗?外皮烤得又酥又脆,切作细丁的猪肥膘全化作了滋滋的热油,混进咸干菜里头,半点觉不出腻人。行路人拿着刚出炉的烧饼咬了一口,“咔嚓”之声落唐昊耳边,那是响亮得要命,唐昊赶紧上前买了一包,热乎乎地揣在胸口跑着回家了。

 

推开门,孙哲平倚树上换了个姿势,听见声音便转过身来。唐昊跑得微微发汗,孙哲平问道:“去哪儿了?”

 

唐昊虎着脸,把那包烧饼搁在井边:“吃早饭了。”

 

“嗯。”孙哲平抻了个懒腰,枝叶微微颤动,春风在树冠顶转悠几下,哗哗有声。唐昊眼皮一错,孙哲平袒着胸翻了下来。唐昊面上辣辣地发烫,立马躲开视线,把井边的衣裳揉作腌菜,朝孙哲平甩过去:“大白天的,你穿上衣服成吗?”

 

孙哲平笑了笑,披上衣衫后径直过去拿了个烧饼吃。“这烧饼怎么没放糖?”孙哲平顿时满脸嫌弃。

 

唐昊冲天翻了个白眼:“毛病。”他上前翻了翻:“喏,红糖的,吃吧。”

 

孙哲平咧嘴笑了笑:“你记得啊?”

 

他咬过的那个烧饼就搁在油纸包里,唐昊的脏手在里头摸来摸去,最后拿出那大半个啃过的烧饼,就着小月牙咬了一口。唐昊偷眼瞧瞧孙哲平,嘟囔道:“废话,你这娘们唧唧的口味,谁能不记得啊?”

 

红糖发焦的甜味漫在口中,孙哲平转头看看唐昊,小鬼耷拉着肩坐在井边,脊背歪歪扭扭。孙哲平去他背上轻敲了一记:“坐直了,想当小老头啊?”

 

唐昊哼哼唧唧,到底坐直了身体:“你这软骨病有脸说我?”

 

孙哲平想了想,好像是没脸,便顺势歪过身子,枕着唐昊肩膀咬那烧饼。过了会儿,孙哲平突然道:“你不学剑,那学点内劲功夫吧,别浪费你这副好根骨。”

 

唐昊“嘎嘣嘎嘣”地大嚼,半晌才道:“根骨好有屁用,我这年纪练内功早就晚了。”他试着运了运气,丹田处慢慢升起一点不真切的暖,这还是当年屈于张佳乐的淫威学的皮毛。张佳乐总说要把他提溜去百花,百花,那是个什么地方呢?唐昊不清楚,他等啊等,一连等了好几年,最后等来了孙哲平。

 

孙哲平满面无所谓:“有什么关系?”他在唐昊肩上寻了个舒服的姿势,又道:“我这不还有近三十年的功力,全传你得了。”

 

唐昊愣了一下,跟被蝎子蛰了似的跳起来,要不是孙哲平反应快,非得磕成傻子不可。唐昊胸口剧烈起伏,开口就劈了嗓子:“你、你开什么玩笑?”

 

烧饼屑唰唰掉了一地,唐昊被呛到了,拼命咳嗽,腥红眼睛瞪着孙哲平:“你他妈想死吗?”

 

孙哲平反问道:“天下那么多没内劲的,都是死人?”

 

唐昊气得昏头涨脑,当然,他就是平日也讲不过孙哲平。唐昊喉头滚了一下,恶狠狠地道:“旁人我不晓得!但是你要是没了这身功力,一定死得很快!”

 

唐昊大吵大闹,孙哲平勾了勾眼睛,落圈套似地问他:“你这样担心我啊?”

 

“你……”唐昊张口结舌,油乎乎地捏碎了满手烧饼,他对孙哲平瞠目而视了一会儿,最终落败般地垂下了头。“是啊。”

 

院内静了下来,唐昊泄了全身力气似的,跟老樟树一块儿叉手叉脚地杵在院中。他是真的很怕,怕孙哲平疯病上来,按着他传完了一身功力。那种事情,光是想一想,他心脏就疼得要命,就好像是……是孙哲平那时候面无表情告诉他,张佳乐已经死了。

 

孙哲平也会死的,他终究是个讨人嫌的小鬼,去孙哲平和张佳乐的坟头摆碟蘑菇,都没人愿意落筷子。

 

唐昊吸了吸鼻子,不敢看孙哲平:“我跟你学内劲,你那身内功,自己留着吧,我不稀罕。”

 

他耳边听见孙哲平的鼻息,唐昊不知道,孙哲平是不是正在笑话他。

 

“行。”

 

唐昊这一回学内劲功夫,芯子里跟换了个人似的。隔壁张寡妇家的鸡都没醒呢,唐昊就翻身起床,老实照着孙哲平所授的口诀,真气流转一遍周身百骸,才肯跑去喝水吃饭。唐昊本就一副让江湖人士见了垂涎不已的好根骨,现下又练得勤,白日里也不出去招猫逗狗了,自然进境飞快。

 

少年人大抵都急于求成,唐昊又不是恬淡安分的性子,练功时遇了冲不破的关隘,就跟院子里发脾气,鼓荡内劲嗤嗤嗤地打落满地香樟子,蜚蠊见了都绕开他家院子走,也算是当地不大著名的奇景了。孙哲平瞧见了就摇摇头:“这傻孩子。”

 

快端午了,吹在人脸上的风,也从嗲声嗲气的姑苏小娘鱼,变成宅院东厨爆炭脾气的管事妈妈。唐昊练得入神,面皮被管事妈妈掴得通红也浑然不觉。他丹田处轻微鼓动,像有个不竭的热源似的,炽烈气劲游走中焦,入寸口,循鱼际。直到唐昊整条手臂剧颤一下,他懵然醒悟过来,是多日冲不开的肺经已经打通了。

 

唐昊平复一下气息,满头热汗洇到眼里,酸胀得能激出眼泪来。唐昊随意绞了桶井水上来,啪啪地拍了拍脸。他立马跑出院子,跑到大街上,跟条湿漉漉爬上岸的狗似的,就要去城东客栈找孙哲平。

 

他一路跑来,顿足在客栈门边,仰脸直视正午强烈刺目的光。孙哲平喝多了那酒,正在旗杆顶上发疯舞剑。

 

这酒古怪得很,只消喝上一口,就能教人醉得找不着回家的路。孙哲平从前五天喝一回,后来三天喝一回,现在隔一天就要喝上一回。

 

旗杆顶上方寸之间,孙哲平腾挪转身如履平地,白衣连同黑色酒旗一块儿飘飘飞动,客栈里头的人全跑出来赶这热闹。

 

孙哲平腰是软的,整个身子几乎自腰际拗折过来,只足尖轻点在旗杆上,右臂一舒,无锋向光影所来处斜斜劈开,看得人群中“啊哟”之声不绝于耳。那无锋,在虚空之中如有依凭,衣袂一闪,孙哲平又稳稳地悬在旗杆顶上,手腕轻灵翻转几下,剑尖冲天直指,将那未开刃的无锋舞出坼裂天幕之势。

 

唐昊仰得脖颈都酸了,却不舍得错开眼睛,孙哲平尽兴舞一回重剑,也只在这醉生梦死之际了。玄铁重剑当长风而铮铮作响,浑厚古朴如鸣钟击磬,除此之外,看客嘈杂的惊呼、临近街市上吆喝声、更远处千里万里外频促的马蹄声,于唐昊都成了万籁俱寂。少年人一颗心脏,像被槌子敲开的小块茶饼,落入涌泉连珠的沸水中,沉浮间绵密热意无孔不入,小小心脏舒展自如、苦而回甘。

 

等孙哲平终于舞得畅快了,唐昊揉揉眼睛,赶紧上前去旗杆底下摆了个破碗。孙哲平犹自不觉,倒挂金钩般悬在旗杆上,背过右手收剑入鞘,冲人群中半醉不醒笑了一下。唐昊攥了攥拳,差点在孙哲平这又酣又软的笑里,撅了自个儿大拇指指甲,他腹诽不已,就摆个碗还真对着人群卖笑啊?

 

唐昊眼睁睁看着,周围上至八十下至八岁的女的,都紧捂着心口,如出一辙的要喘不上气的神色。姑娘们纤纤皓腕上的玉镯子,在丝绸帕子上滴溜溜一滑,就落进了那破碗里。拔珠花的拔珠花,拆耳珰的拆耳珰,更羞怯一点的眼神躲闪,看四下里没人注意,飞快将手上的金约指抹下来,“当啷”之声不绝于耳。唐昊嘴张得能塞进个馒头,那破碗里金光灿耀,眨眼就成了个聚宝盆。

 

孙哲平又笑了一声,唐昊眼皮突突一跳。未出鞘的无锋,在虚空中轻巧一划,周遭气流化形为弧,须臾四散,孙哲平已旋踵落地。唐昊赶忙上去要扶,顺带揣起破碗见好就收,岂知孙哲平疯个没够,靠着旗杆抱着剑不肯走了,散乱着头发冲人群笑得全无戒备。好似在场列位,谁若是掏出一文钱,就能将他买走。

 

唐昊手臂疼、脑仁疼、胸口又被金的玉的横财硌得疼,正寻思着如何把这大猫似的孙哲平赚回家,人群中突然有个汉子怪声怪气地问:“这破店恁地不景气,都要相公出来拉客了?”那汉子声气洪亮,北音又重得很,炸在耳边叫人浑身不舒服。随行几人也是污言秽语,哄堂大笑。

 

“你他妈再说一回?”唐昊倏地站起身来,跨出一步拦在孙哲平身前。那几位都是人高马大的北方汉子,唐昊身条尚未长开,兀自笑得心大的孙哲平尚且不算人,他以一当多,怒火将瞳仁烧得像琉璃。在场看客砸了咂嘴,不知今日这事如何了结,心说这小鬼冒出来强充英雄,是定要吃了今日这番凌辱了。

 

孙哲平支着腿靠着,尚还徜徉在酒葫芦一漾一漾的美梦里,“唰”,那领头的汉子探手身后抽出长刀,袖口露出一截筋肉虬结的手臂:“滚开,别管大爷们的闲事!”

 

他话音刚落,一柄利剑从天而降,裹挟着丰盈照眼的雪光,众人眼前一花,重重剑芒荡开罗网般严密的大圈,周遭众人被向后轻轻推出一步,“哎哟”、“砰砰”,几个生事的壮汉已横七竖八飞了出去。

 

“哎哟老孙,你都让这种人欺负到头上了,是手生锈了不行了,还是转了性子要吃斋念佛了?”

 

05

 

客栈顶上,青年人嗓音清亮,宝蓝的府绸袍子无风自动,正居高临下地睨着众人。适才那把寒凛凛的利剑,正收在这青年人手中。

 

又来一个野男人!

 

唐昊尚还不来不及为这一茬一茬割不完的韭菜似的野男人生气,眨眼间变故陡生。无锋铮然出鞘,烂醉如泥的孙哲平纵身跃上屋顶,剑尖平直前推,直指青年人喉口,“干你还是可以的。”

 

骤变只在弹指,青年毫无慌忙,当胸横剑一挥,将无锋轻轻挡出半寸,倘若他格挡不及,无锋纵未开刃也会血溅当场,青年人却不以为忤,反而高兴得很:“好啊好啊,老孙咱们好几年没打过了吧,来来来我们大战三百回合!”

 

孙哲平笑了笑,唐昊仰着头,却只能凭耳朵听,他想孙哲平这会儿的神情必定好看,但野男人使剑更好看。蓝衣青年使一把通体寒光的轻剑,细瘦手腕轻抖一下,剑身颤如花枝,竟簌簌开出连绵不绝的剑花,教人头晕目眩,全然捉摸不住剑招中头发丝般的间隙。在场看客亦有武人,只看得屏息凝神,心驰神往,像望着十辈子也窥不到的风光。

 

青年人招招快剑,源源不绝,却绝无粘滞之意,孙哲平右手使剑不惯,唯独还保留着当年的眼光,以静制动,纵是守势也护得八风不动。无锋在他手中,轻而能重,重而能轻,剑风当空呼啸,巨鼎也似地凿落在少年人沾脚的片瓦上,狂剑士最是寻常的崩山击,由孙哲平渊渟岳峙的内力灌入剑中,磅礴来势足不愧崩山之名。

 

他二人过了百招,双剑终未交击,少年人冰棱也似的轻剑,就如入三春而化冻的雪水,挥动之际叮叮咚咚,不绝于耳。他二人出招,一灿耀如星辰,一浑朴拟山岳,一静一动,一轻一重,变化无方,便是全然不懂剑的人,也能鼓掌赞一声“好看”,唐昊有孙哲平亲身指点,眼光自是不俗,心内不得不对这回的野男人叹服万分。

 

但是,切磋对招,便是江湖中三四流的武人,也该讲究个凝神静气,这青年人却自始至终叽叽咕咕,滔滔不绝。

 

“老孙你不行了吗?刚才那招地裂斩你要是使上十分力,剑尖右偏一寸,足可以使我的冰雨脱手,看不出来你也会走这保守路子啊?”

 

孙哲平懒懒地道:“啰嗦。”

 

整个半下午,城东客栈的人越聚越多,且都高仰着脖颈向上看,路过的人跟着抬起头,也立马眼神放亮,再迈不动腿了。至于那几个生事的汉子,早把脸揣裤裆里,脚打屁股蛋麻溜跑路了。这走街串巷的李麻子若晓得做生意,拦门兜售贴脖子的膏药,定能把下个月吃爆羊肉的银子都赚够了。

 

他二人这一打,就打到了日头西偏,流金光影淌落孙哲平的白衣,远远眺望竟如万龛灯焰照亮了神像,他笑得是少见的畅怀:“黄少天,我输了。”

 

“唰啦”,黄少天利落地反手收剑,亦是极痛快地舒展手臂,额间微微冒汗。“哎老孙,还是和你打架舒服,我都想在这儿住下来不走了,每天和你打上一回,这儿穷山恶水我也就忍了。”

 

唐昊听了直撇嘴,这野男人一副南越口音,谁嫌谁是穷山恶水还指不定呢?孙哲平发了一通汗,酒也算醒了,但懒懒地不爱动弹,当即就枕着右手在客栈屋顶躺下了。他冲黄少天扬扬下巴:“你天天要打,我可奉陪不了。”

 

“老孙你也松松筋骨,你看你这不是坐就是躺,啧啧,骨缝里的锈味儿都飘出来了。”黄少天说罢,还嫌恶地吸了吸鼻子。

 

他二人还要再说,唐昊翻上屋顶,正正拦在他二人之前,冲孙哲平粗声粗气道:“我饿了。”

 

“哎呀,哪儿来小朋友啊?老孙啊,我都不记得你当年到处行侠仗义还拨冗成了个亲啊,这孩子——”黄少天说得正溜突然打住口,微微眯起眼睛盯着唐昊,若有所思,片刻后露出个他看不懂的神情。

 

黄少天喉头滚了滚,揽住唐昊的肩:“来来来,饿了吧,少天哥哥带你吃饭去,老孙这一穷二白养的什么孩子,咱们去把店里的招牌从头到尾点一遭,吃完了再喝冰酪去。”

 

唐昊挣了挣,但是挣不开,长他几岁的青年人,无尘的面目上挂了点追思怀远的神色,背着残阳晃眼看去老成了好几岁,细瘦冰雨背着身后,难为依凭。唐昊愣了愣,也就任由他揽着了。

 

的确是到了晚饭时分,再说了,哪有站着说话的道理啊。他三人进了大堂,外头好些看客也跟了进来,几十双眼睛跟黏他们仨身上似的,光看都能剐下一层皮来。胖掌柜笑得像个暄软的大白馒头:“哎哟,贵客贵客——”,就躬身作揖把他们迎进二楼清静的雅阁去了。

 

黄少天挨着唐昊落了座,堂倌儿送了酒器食具上来,又摆满了零嘴凉碟,孙哲平瞧了瞧,自拣了块果脯抛嘴里吃了,黄少天却只管唐昊要吃什么,瞧也不瞧他一眼。

 

堂倌儿上菜跑断腿,黄少天则是自始至终说不停嘴。一会儿说:“哎,老孙,你还记不记得那溜雕像?”

 

黄少天道:“就洛阳城门口摆的那溜,义斩给每回名剑大会的鳌头,照着眉毛眼睛雕了摆上的那玩意儿。记得吧?我给你说,老叶这回又篓了个第一回去,我心说不好,果然上回跟洛阳过去,那门口整整齐齐摆了四个老叶,跟四大金刚似的杵着,哎我都不爱打那儿进去……”

 

孙哲平挟了筷鸭脯吃,也不接黄少天的话,唐昊顺手把掌柜送的那坛子酒推到角落里去了。

 

黄少天在碗里拨来拨去,冷不丁道:“要是乐乐看见了那几个雕像,估计当场调转马头绝尘而去,宁可再跑上几十里地去下个市镇落脚——”

 

面条被他搅得又稠又糊,早不能吃了,桌上只有轻轻的出气声,唐昊瞧瞧黄少天,又瞧瞧孙哲平,默不作声垂着头。

 

按名剑大会的规矩,历来这使暗器功夫的是不能下场的,张佳乐一手梅花镖千里流光清晖照川,何其精妙,却偏偏不能在这天下英雄荟萃的名剑大会上露手,可算是平生第一憾事了。张佳乐场下和叶修打过千八百回,二人互有输赢,但于张佳乐终究是衣绣夜行,硕大浑圆的东珠只能搁百宝箱里看看。

 

名剑大会上,黄少天拎着冰雨打遍天下高手,酣畅淋漓,一战成名,张佳乐在场边直愣愣地出神。黄少天一回头,这神情正正撞到他眼里。黄少天想了想,便朗声问高台上数位宗师:“我以守擂席上二十场不败之绩,可否换这名剑大会破一回规矩?”

 

黄少天反手持着冰雨,湛然玉立,清亮嗓音里带上精纯内力,一字不差地落进所有人耳中。

 

“我要换,换我的朋友张佳乐下场出战的资格。”

 

这事儿天下人谁不知道,历来是评书故事里煮不软烫不烂撇不去的添料。唐昊扒着门栏,听白胡子老头醒木一敲,泛黄纸页里少年郎,绯衣上的凌霄开得正盛,遥遥冲他招了招手。

 

孙哲平神色漠然,嗓音却是嘶哑:“你这回来做什么的?总不会是专程来和我打架的吧?”

 

“哦,师兄让我去青州跑一趟,我路过此地,来看看故人不行啊?”黄少天下筷如雨,吃得却不大多。

 

孙哲平勾了一边唇:“行啊。”

 

这餐饭挺难下咽的,粉鱼儿碗边的碎冰热化了些,水珠“啪嗒啪嗒”落到桌上,黄少天像是存心不让孙哲平好好用饭似的,摆弄几下勺子,又自言自语般道:“听说义斩山庄少庄主回洛阳后连喝了三天三夜的酒,差点把剑冢给烧了。”

 

唐昊手腕一抖,只在心里将黄少天骂得狗血淋头,辣块妈妈王八犊子齐刷刷招呼过去。孙哲平不置可否,黄少天节节进逼:“你就没兴趣听听?”

 

孙哲平耸了耸肩:“跟我有什么干系?”

 

“那你知不知道,他上钟家退亲了,钟少将他打得半死,他硬是挨着一下也没还手。”

 

孙哲平怔了一下,酒杯里空空如也,白瓷杯壁模糊映出个人影,看着谁都不像。他低声应了句:“哦。”

 

“你——”黄少天伶俐的口齿竟打了个磕,他认认真真地瞧了孙哲平一眼,转瞬露出个冷漠又怜悯的笑:“你还是真是无情无义……”

 

“不,但凡你若是真的无情无义一些,也不至于叫许多人伤了心。”

 

05

 

七年前,洛阳城,名剑大会。

 

义斩山庄办的名剑大会,就在这天下最繁华富丽之所,洛阳城门前阔大宽敞,披三条广路,立十二通门,自然是比试的极佳所在。早春地气虽还尚寒,却不知义斩山庄使了什么法子,催开洛阳满城牡丹,加之台下挤得满满登登的来客,早把那几丝荏弱的冷意踢到了天边。

 

名剑大会,有人为财而来,有人为一窥武学极道的风光而来,有人为登临绝顶一览众山的旷远而来。千人万人所求不一,但是勾着张佳乐脖颈的黄少天,看起来图的更像是品评这天下英雄的爽利。

 

当然了,评出比试之人高下的,还要看那几位居高而坐的各宗派大师,但这分毫不损黄少天和张佳乐凑着头叽叽咕咕的趣味。

 

孙哲平笑笑地坐在一旁,张佳乐去他兜里摸花生吃,间或塞了黄少天一嘴巴,横眉竖目:“花生都堵不上你的嘴?”

 

“霸图弟子韩文清,求战嘉世。”年轻人飞身上台,着一身黑色劲装,腰板挺直旗杆也似地扎在试台正中。

 

“他两手空空,是使什么兵刃的?哎乐乐你看他,我还以为他拱拱手会说出一句‘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从此过留下买路财’呢!”

 

张佳乐嫌他没见识,他自诩比黄少天多吃了两年饭和蘑菇,在江湖上也有些名头,仰头往嘴里抛了颗花生:“你不知道他?他使拳的,上一回名剑大会上连挫数十人,把霸图直接送进了守擂七席。”

 

张佳乐强自绷着面皮说完这指甲盖般大小的掌故,再忍不住和黄少天笑作一堆,拳法且不论,韩文清确实一副绿林好汉的面相,往台上搁张桌子,各门各派自该老老实实上交点银钩子、金约指。

 

绿林好汉脸黑赛锅底,隔了片刻又朗声道:“霸图弟子韩文清,求战嘉世。”

 

他连着叫阵三回,嘉世所据那一方却始终无人迎战。天下人的眼睛都盯着,韩文清倒不觉得受辱,仍是面目整肃地站在场中。嘉世被叫阵三回不应,已将霸图往守擂席送了一程,其他门派弟子尽可上台挑战韩文清。

 

四下里一时无声,各门派弟子猫探头似的看来看去,一时都慑于韩文清的赫赫威名,当了四足朝天的王八。黄少天拍了拍手上的花生屑,正要拔出剑来一个翻身,登台搦战韩文清,眼前白衣一闪,已被人捷足先登。

 

孙哲平背对他二人,冲韩文清随意抱了抱拳,嘴边挂抹散淡的笑:“百花,孙哲平。”

 

黄少天右手还摸在剑柄上,这就给孙哲平截了胡,难受得他上蹿下跳,只好去揽着张佳乐的肩嘀嘀咕咕:“你们家大孙这身白衣裳,还挺人模狗样儿的。”

 

张佳乐面有得色:“那是,来之前我把他那些斗笠蓑衣通通烧了,不然他哪会穿得这么端整。”黄少天往自个儿嘴里塞了个巧果,又要往张佳乐嘴里塞,张佳乐转脸躲了,又伸掌去黄少天肩上推了一记,二人便坐台下噼噼啪啪小过几招,但眼睛都直溜溜地盯着台上,动作间带得巧果上碾碎的糖粉飞来飞去。

 

“你瞧那些姑娘女侠支着脑袋看孙哲平,跟等西街糕饼铺第一茬出炉的巧果似的。”

 

“放屁,糕饼铺巧果出炉了,你他妈使轻功脚底抹油飞去买的,还有脸栽派别人姑娘馋嘴?”

 

“张佳乐你他妈听得懂人话吗?我这说的是巧果的事吗?我说的是你家大孙长得像个巧果!”

 

他越扯越没边,张佳乐“啪”地拍了他一下:“闭嘴,别吵吵我看我家大孙。”

 

张佳乐家的大孙,正在试台上战得正酣。韩文清一拳挥来,拳中隐隐有奔雷之声,紧束的劲装那薄薄一层布,只把鼓胀贲张的筋肉尽致勾勒出来,六十四手烈焰红拳将天下刚猛的路子走尽了,若是瞧热闹的外行,说不准还瞧不出韩文清拳中的转承变化。

 

孙哲平拢在韩文清深厚的气劲中,如身临熊熊大火的打铁炉,耳边或是雷鸣声、或是击金断石之声,阵阵热浪由袍角袭遍全身,他额上蒸出热汗来,黑白分明的眼中却熠熠灿亮,好似拍开酒坛封泥时的畅快。

 

孙哲平折身避过迎面门而来的那拳,葬花剑横立胸口,“铛”地一声将拳中力道尽数格了回去,四下里众人耳边嗡鸣有声,皆是屏息将脖子抻得像鹅。那葬花剑重若千钧,使力往地上一掷,洛阳门前怕是要裂个大口子,孙哲平轻巧一纵,已闪身到韩文清身后去了。

 

韩文清的反应是何等迅疾,他尚未回身已觉剑气破空而来,须臾之间攻守异势,无形剑气好似个望不见的大圈,孙哲平岳立场中,神色昂然,内劲竟像如渊深海般将烈焰环围起来,无边无际的鼎沸海水中,二人皆是汗湿沾背。

 

除却风声、远山的钟鼓声,人声早自渺远,孙哲平侧身一下,正正对上韩文清的眼神,面目刚毅的男人冲他微微颔首,出拳时再不是一味的速战速决刚硬快打,拳面翻转牢牢护定周身,是已将他视为此生难得的对手。

 

孙哲平微抬起下巴笑了一下,他们这会儿招式都慢了下来,出招之际却丝毫不见涩滞,自有一种别样的行云流水,他们要这样打,众人也看得津津有味,还更瞧出了拳法剑招间的奥妙变化,只是黄少天撇了撇嘴:“这俩怎么打得跟调情似的?”

 

张佳乐满手拿着梅花镖支着脸,全副心神倾注场中,连面颊上按出几个梅花的印子也未曾发觉,耳边像装了个漏斗筛子,只将黄少天的废话尽数滤了去。

 

高手过招,讲究一个点到为止,逞意气好勇斗狠,那是混混所为。三百招之后,韩文清一拳走老,葬花剑接踵而至,精钢般的烈焰红拳,始与重剑鸣金般交击一下,二人均是整条手臂剧颤。韩文清后退一步,高山耸立般地站定原地,已是认输了。

 

孙哲平额前的湿发搭下来,连眼睫上都沾着倾力一战的热汗,模模糊糊地看不清韩文清的脸,但投注而来的滚热眼神,却破开濛濛水雾,自照到孙哲平眼中。孙哲平右肘撑在剑柄上,冲韩文清闲闲拱了拱手:“承让了。”

 

义斩的主事上前来,请孙哲平坐上守擂席,孙哲平不在意地挥挥手,慢慢地向场下走去,同守在场边的张佳乐搂作一堆,张佳乐附耳问道:“笑这样好看,又瞧上这个了?”

 

孙哲平倒是坦然:“你若是和他打上一场,也会忍不住的。”

 

越过辽阔的试台,越过千人万人,韩文清的离场的背影已瞧不大真切了,张佳乐转回目光,若有所思。

 

黄少天适才跑回蓝雨弟子那儿,赶着应了个卯,又跟大兔子似的蹿回来找张佳乐他们。尚还隔着几步路,黄少天听见个疏懒的声音冲孙哲平招呼道:“老孙,来来来,跟我见个小朋友。”

 

张佳乐哼了一声,将头扭向一边,看去像是极不待见此人。“叶秋,你这不是手好脚好的吗?韩文清求战嘉世,连着喊了你仨回。怎么,是成了名输不起了?”

 

叶秋眼底带笑,瞟着张佳乐:“哟,这名剑大会禁了个暗器,把咱们张佳乐大侠逼得,都改行当席纠了?”宴席上的席纠,除掌行酒令外,还管宾客老实喝酒、喝多喝少的事,素来多请风尘名妓当此事*。叶秋损了他一句,张佳乐还懵然不知,却也知道叶秋狗嘴里吐不出象牙:“你……”

 

“私下里都打了千八百回了,哥懒得跟老韩上去陪他出乖露丑,这不是顾着老韩的脸面吗?”

 

张佳乐撇了撇嘴:“真不要脸。”

 

他们跟这儿鬼扯,叶秋身后站了个样貌尚还青涩的少年,看着比黄少天还要小上几岁,垂手站着不出一声,只时不时抬眼看看孙哲平,静静等着叶秋和张佳乐说完。

 

这少年礼数俱全,春日时气尚寒,他裹了件墨色狐裘,眉目中一派金尊玉贵之色,看着不像是等闲的江湖人士。孙哲平冲他随意笑了笑,那少年立时眼神晶亮,跟吃了碗甜滋滋的酥酪似的,又偏头看了看叶秋。

 

叶秋多半是故意的,看人这儿着急说话又不敢插嘴好玩,大笑道:“小楼等不及了?来来老孙,我给你引荐一下,这是小楼,也是个狂剑士。”

 

少年身后负一把古朴的重剑,身姿似尚未长成的松柏,冲孙哲平抱了抱拳。

 

“义斩山庄楼冠宁,见过前辈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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*席纠:这个好像在唐代史料见得比较多……天水仙哥、郑举举什么的都是当时的名妓吧,“郑举举者,居曲中,亦善令章,尝与绛真互为席纠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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只见那少年怯怯一笑,莲步轻移,冲孙哲平福了福身子:“义斩山庄楼冠宁。”

“给您拜年啦。”

……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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