林小鱼

【双聂】孤独、重逢与反抗(上)

*片段式填坑,双聂部分,总设定戳:这里

*写作用bgm:《Everybody Knows

*我需要 @林嗎啡 充满爱意的奶【



    在这样阴惨惨的夜晚中有可能发生任何事,强(分隔词)奸、媾和、杀人,做什么都很相宜。在无风无月的状况下,人们当然也可以相爱,但是如今的夜晚的街巷空空荡荡,大路上只留一盏街灯,于是爱人间光明正大的相拥、亲吻,都状似偷偷摸摸的通(分隔词)奸。人们太累了,表现出相爱、相憎、或是为他人痛苦,诸如此类的事情,需要动用体力以及适当的心力。最好的办法是,所有人都维持冷漠,按照疫病中应有的范式活着过着,去医护人员处量体温、去政府领当日配给的食物。由此,所有人都适应了,或者说认命了。

 

    魏婴去大路上张望,这个夜晚他重复这个行动,他就像一艘设定过航程的船,来处与去处总有人翘首以盼。魏婴从那间屋子走出来,他逃出来。在那里,聂怀桑发着高热,往常像奶油颜色的面皮上,通红色呈现得可怕极了,就像烧红了、亟待融化的铁,但是他佝偻起来,极怕冷地抱住被子,好似在寻求保护,等待一个密不透风的怀抱。

 

    “哥哥、哥哥来了吗?”魏婴必须凑得很近,即便他知道对方会说什么。哥哥、哥哥,哥哥。魏婴忍下叹气的本能,他为聂怀桑换一条降温的手巾,对方的脸和额头都是烫的,眼尾滚落的泪,恰巧落在他的肌肤上,冷而具有落叶的特质。“快来了,我……我再去看看。”

 

    于是他从那间逼仄、转过身就要直面或然死别的屋子逃出来,魏婴在大路上等,等待一个男人,一位兄长。由聂怀桑过往零碎、雀跃乃至炫耀的描述中,魏婴笃信他能认出这个男人,那样他将迎上去,踏在那些咯吱作响、藏污纳垢的落叶上:“聂先生,你来了。”

 

    从极度功利性的角度说,人们接触并结成持久关系的对象,都有其特定功能。在这座如同孤礁的城里,当他极度需要热吻与性(分隔词)爱时,他只好提笔给江澄写信。当他需要倾诉,有些话不说就会死的时候,他登金子轩的门。当然,当然他也需要年轻人的玩乐,聂怀桑就有这种功能。他和聂怀桑的谈话、或者活动,有任何深度吗?没有。就像小男孩撒尿和泥、爬树掏鸟蛋。

 

    在任何时候、有任何契机,聂怀桑都能谈及他的哥哥,像副食品店货架上的罐子放倒过来,彩纸裹的糖一把把落下来。魏婴在咖啡馆写作,不耐烦聂怀桑的话题,掏出怀表看看时间,聂怀桑立即找出自己的怀表:“是哥哥买给我的。”那有什么,他那块和江澄是一样的。因而他们攀比起来,攀比自己保有的亲近、回忆、经历。哪有这样无聊的事情?但偏偏就有。

 

    那时候疫病尚还在蓄积力量,这座小城暂时还是彩色的。聂怀桑邀约他去马场玩,穿着上乘的马裤马靴,眉目间尽是扑簌簌的、只要扬鞭纵马就会泼洒飞扬的神气。对方脖颈上挂着兽头纹的银挂坠,行动起来当啷作响,聂怀桑宝气得有恃无恐。在马场上,耀目和煦的阳光,终年照射绿草茵茵。就如聂怀桑这个人,倚仗牢固的疼爱,好似永远不必见识风雨,并且绮年永存。

 

    “快跟上!”在与他们逆行、狂奔的风中,聂怀桑的叫喊飘过来,好像一只鼓足劲的风筝,有根线永远而甘愿地缠在某某手中,那是一双粗糙、厚实的手掌,聂怀桑曾经说:“他打人像剥皮一样疼!”

 

    在喧闹的咖啡馆,他搁下笔与对方凑趣:“你被剥过皮吗?”

 

    聂怀桑的表情生动极了,他扁着嘴说:“是被哥哥打过!我想和剥皮也差不多!”

 

    这个夜晚和街道过于空旷,但是他脑际却壅塞太多事件,混淆着却无能归总。如果他旋开钢笔为聂怀桑记录,琐碎却无尽,终究无法成型地呈现给世人。记到最终,多半像是根舔到很细很尖的拐杖糖棍,或是断裂,或是扎破那张曾经笑着享用过甜蜜的嘴。

 

    事情的困难之处不在于素材太多或太少,而在于记述者无法保持客观及冷静。魏婴瞪着自己的影子,拖得很长、很像荒原之中的孤木,他骤然意识到自己本来是个记者,记录和展现即是他应该保持忠诚的本职工作。

 

    不,不能够,难道读者有那种需要吗?阅读在某个普通年份里,亲密的兄弟如何相处。前人先贤浩渺的文字,曾经讲述,比他动情一万倍地讲述。人们看惯了、认为理所应当,所以总结出陈词:兄友弟恭。但是,是那样吗?还是说,他应该写的是,在一个灰白色的年代里,对望与无望。希冀与枯朽是同一个过程,幼弟不断地唤着:哥哥。哥哥。

 

    就来了,就来了。本来,在他的对面,在他的目之所及,这条阔落的街被拉得太长太远,再使劲或会分绷,应该,或者说所有人都希望这样,有个男人走过来,风雨兼带着雷,军靴敲在硬质地面上,魏婴的心脏跳得快极了,所有的节奏趋于统一。他们照面,是谁先开口无所谓,男人问:他在哪里?我弟弟在哪里?

 

    他喘了口气,在静谧的夜里犹如大喊,左胸口的钢笔应声发动起(分隔词)义,拼命硌着他。此时此刻,为某某记录成了生理需求,与吃喝、睡眠、运动是一样的。他的文章要写什么,不应该是后发外生的。永远都不是。

 

    魏婴折返了,空空荡荡的孤舟,这条长街连月色都不能容忍。何其刻薄、狭隘。他递过信,递给关卡的士兵,当间或的咳嗽黏着上聂怀桑,灾厄的先兆萌发荏弱的芽,那些讯息装进士兵的口袋,就像塞进石缝。阅读信件的,理应是一位恪尽职守的军官,也是一位牵挂的兄长。他骤然意识到,他的信件写得并不好,就像誊写转录病历。

 

    屋门微弱地惨叫,床榻同时也产生了意识,聂怀桑说不出话,但是他无法作答。这时候,他只好适时转变为医护工作者,装作充耳不闻、装作目不旁视。他绞手巾,水中面孔肃穆而疲惫,作为旁观者,因为生怜可以放声痛哭,作为友人则应该禁止。无形的手箍他、掐他的脖颈,他只好不断撒谎,但是完全不高明:快来了。很快的。

 

    这世间有很多阻碍是可以逾越的,自然的分野远比人类划定的警戒软弱,要跨过洲际也不过是一道白令海峡,但是,要出入这座人造的荒岛却太难,许多士兵的面孔和配枪像磐石,那位兄长管理这些士兵,同时也负责断绝隔着墙的俩俩顾盼之人的念想。城内的寂静副贰于死亡,魏婴听过夜半的枪鸣,死的不是强盗、奸贼、政(分隔词)治犯,或然只是个无法扼绝对城外亲眷思念的普普通通的人。不行,怎样都不行。

 

    拧干的手巾搭在聂怀桑额上,这点蓬草般的重量却引发对方的挣动。聂怀桑将自己缩得更紧、更可怜,有个拥抱应许而欠缺。魏婴用力揉了几下眼眶,当他感受到眼前泛出热而迷蒙的雾,他又想出门去张望,他可以去更远的地方等,下一条街、下下条街,最后走到城墙底下。

 

    从多次对死亡的目睹中,他获取经验,一并获得聆听死神步伐的敏锐。当然,某种意义上,这种后天的能力有其功能。他站在原地,走到聂怀桑的床前,或是走到那扇打开就能容他喘息的门边,大约是等距的。他向左又向右,如同时钟上失灵茫然的指针。当魏婴看到,聂怀桑的拳紧紧攥起来,仅剩而微末的力量,在这个简单的动作中挥霍了。

 

    转圜的距离,魏婴竭力奔过去。聂怀桑整条手臂都在颤抖、四角床柱失控地大哭起来,聂怀桑费劲地抓握着,向着虚空、向着屋内晃动嵯峨的灯火。他要抓住什么,是否是七岁那年哥哥的衣角,在挺括派头的军装上,只有经由他肆虐过的那角,可笑地发皱。

 

    这世间值得紧抓的东西太多,万幸的、拥有恃仗的爱的人,应该永远觉得活得太短、太不舍。在脑中,魏婴迅速具象化无数的事物。那些事物,在贫乏与戒严中,聂怀桑只要提及、只要名目沾一沾唇,就能够眼神重又生辉。寓言中说画饼即可充饥,他们就着丰盈的回忆,咬开一个粗粝的面包。

 

    可能抓着的是盛夏里盛着梅子冰的碗,那位兄长在日头下疾行回家,碗中碎冰叮当作响。聂怀桑从屋子里跑出来,手上沾着泥迹、朱砂等等一切,刚才的玩物丧志无处遁形。高大的男人挥起巴掌,矮个子的男人缩起脖子,像胆怯的鹌鹑,眼神却活泼泼地,解冻水下迫不及待的红鱼。

 

    魏婴矗立在床边,死亡无数次令人无能为力,落空的愿景也是。聂怀桑剧烈地喘气,呼哧呼哧,呼吸和那个抓握的动作,同时向这具行将委顿的躯体索取力量,争夺着、撕咬着,看的人心神都在发抖。

 

    会是哪一方胜利呢?颠簸的胸膛还是徒然的手。这种激烈的赛事,专以折磨躯壳中瘦削嶙峋的灵魂为乐。床榻上,垂死与诉求。床边,无能、注目。聂怀桑拼命诉说,却乏于力量出声的言辞,在这间屋子里到处穿行,在各种摆设上撞击,头破血流。除却那些愈发急促的呼吸,这间安静的屋子又何其吵。小男孩很吵、长大的男孩也很吵。“哥哥!我想要一把弹弓!”、“哥哥!我想要一匹漂亮的阿拉伯马!”

 

    “哥哥!”

 

    具备爱而渴望爱的人,俩俩相对,共通着、理解着,魏婴听得清楚而真切,耳边轰鸣着,令他头晕目眩。聂怀桑,他那位欢实的朋友,活在恒长的阳光下,却在没有月亮的日子死亡。是的,赛事的终结只有一种结果,通过肉身的死亡,双方同归于尽。死局也就成了和局。

 

    “哥哥……哥哥会来找我的。”

 

    魏婴睁大眼睛,这个季节的寒意为他肢节与脊背感受到,他浑身打战起来,模糊地看着有个笑容凝固在聂怀桑的面孔上,这种笑属于对坐享用家庭晚餐的人,属于坚信着等待不会落空的人。但是一度因渴念而伸出的手臂落下来,敲出闷响,瘫软如泥。

 

    魏婴用力地闭眼,疫病中苦难不断上演、不断落幕,观众席上永远是孤独的他。魏婴跌坐在床边,像预备给对方讲个睡前故事,越俎代庖,那本该是兄长的天职。

 

    他就坐在那里,坐在死亡旁边,这种总是重演的情形、总是见证的痛苦,并不把他锻成坚硬而麻木不仁的钢,只是以针扎进他的穴位、关窍,灵魂痛苦得直扭,人却累极了,好像不能从这张床边站起来,打开门,再去见证新的、别的惨象。

 

    当第二天初现端倪的时候,黎明的光线推搡那些厚重的云,屋门“吱轧”叫了一声,刺耳得难忍,他猜来者是谁,但是不急切地转身揭晓谜底。有个男人纵身扑过来,扑到床边,最终“咚”地跪在地上,奔赴时沾染的尘埃好像正在扑簌簌地坠落,男人的拳头用力地砸床、砸地板,有些压抑的声响从胸臆间发出。

 

    魏婴看着那位兄长,眼下时虬结的黑色,唇则皲裂枯焦,好像自无垠的沙漠中奔跑过来,尽头则是下一个荒漠。没了,什么都没有,即便是半空中欺人的蜃景。魏婴站起来,看着这位强壮的兄长,在某场长途赛跑中一败涂地。参赛者还有死神、还有步伐更加轻盈的时间。对这位垂败的男人,他没有虽败犹荣的劝慰,因为他沉浸在夜晚、沉浸在迫近死亡的时刻。他近乎不能忍受男人的这种失败:你为什么不能更快?即便用命、用寿数去跑?再跑快些啊。哪怕半个晚上。

 

    他听见自己残忍地宣布,根本不可能抑制这样做,他宣判聂怀桑遗言,居高临下。“怀桑最后说,‘哥哥会来找我的’。呵,你算是来了。”

 

    他走出去,双手下意识地摸到胸前口袋的香烟与钢笔,只有这两件东西,能令当下的他存身。他无法忍受待在这里,待在这种浓重的憾恨与挫败里,他或许会说出更多残酷、怨怼的话,毋庸置疑。

 

    他用力甩上门,与此同时,某声近乎兽类的长啸从屋内传出来。

 

    天亮了。


    -tbc-


    *文内有一段涉及和当家滴的谈话!当家滴说话顶顶有道理惹!

    *“愿为长安轻薄儿,生于开元天宝时。斗鸡走马过一世,天地兴亡两不知”←是我觉得怀桑本应该有的人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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